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五四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註定他會把幸福帶給一個寡婦,而寡婦也會把幸福帶給他,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準備。在獨來獨往地獵取女人的生涯中,阿裡薩對寡婦們了若指掌,他知道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見過她們表示願意裝進丈夫那口棺材裡活活埋掉,免得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去對付今後的惡運,但隨著她們對新的處境的逐漸適應,她們又返老還童了。起初,她們象幻影般地住在空蕩蕩的住宅裡,向女傭們傾訴衷曲,俄沂地躺在枕頭上不想起床,在無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後依然無所事事。為了消磨時間,她們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釘上過去從來沒言時間去釘的扣子,為領口和袖日上蠟,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她們繼續在浴室裡為丈夫擺上肥皂,鋪上帶有丈夫姓氏縮寫的床罩,在飯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擺上刀叉盤子,好象他們會死而復生,沒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來,就跟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這麼做似的。然而,在不僅忘卻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分之後,她們在獨自去做彌撒時又慢慢覺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這一切都是以一個信念——一個在處女時代就存在的幻想——作為交換條件的。只有她們才知道,她們發瘋地愛著的那個人——也許他也愛著她們——的分量,但她們得繼續撫養他,給他餵奶,給他換濕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語言哄他們,鼓勵他們早晨出門的時候別膽怯,直到最後一息。然而,當她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慫恿下真的出去闖蕩世界的時候,她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害怕他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生活。愛情,如果真有愛情的話,那是另一回事,另一個生命。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佔有整張床席,沒有人同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裡薩碰見寡婦們做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一身黑衣,肩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污她們的名譽。然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于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麼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變成奇跡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污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留下來的愛情。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麼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麼熱情賁漲。費爾米納還只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現。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的是盡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裡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關於阿裡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裡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麼模樣。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象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是的,他是某個人的影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瞭解過。不過,當她在抵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只有碰見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裡打碎了一隻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裡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發現後,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然而,理清阿裡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費爾米鋼打開陽臺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裡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裡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他的那棵樹,那條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裡看書,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歎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地抱怨過,阿裡薩怎麼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麼幾次,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裡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實際上,他對醫生和對阿裡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瞭解,醫生的信沒有他信裡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象他那樣做過那麼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說來說去,她對烏爾比諾醫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象而不是太不象她爸爸夢寐以求地為女兒找的那個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詞父親狼狽為奸的小子,雖然實際上他不是,費爾米納確信,自從看見他第二次走進她的家門,不請自來地為她診斷的時候起,就已經是了。同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談話,使她心裡更亂了。處在自己的犧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傾向阿裡薩,甚至忘記了也許洛倫索·達薩把她請來是為了讓她擴大有利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影響。只有上帝才知道,當表姐到電報局去找阿裡薩的時候,費爾米納作了多大努力才沒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見他一次,把疑慮澄清,同他單獨談談,深刻地瞭解他,以便確信她在衝動中作出的決定不會把她推向一個更嚴重的境況,即在同父母單槍匹馬地進行的戰爭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關鍵的一分鐘裡投降了,她一點兒也沒考慮那個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傳的財富,他少年得志的聲譽,以及他實際美德中的任何一點,而是因為擔心錯過機會。她眼看就要滿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是向命運屈服的秘密界限,這一點使她慌了手腳。這空前絕後的一分鐘,就足以使她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規定的決定,至死方休。於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她毫不內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經的事情:用不帶淚水的海綿在對阿裡薩的記憶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這個記憶原先佔據的地方,她讓它長上了一片茂盛的罌粟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歎息了一聲——最後的一聲:「可憐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從旅行結婚回來就開始出現了。他們還沒打開箱子,家具包裝還沒拆開,準備供她做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主婦之用的十一箱東西還沒取出來,她就差點兒昏死過去,因為她發覺,她成了這個錯誤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個不是囚徒的人關在一起。六年之後她才出了牢籠。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絕望地忍受著婆婆的刁難,小姑的愚昧——她們沒有在這個牢籠中活活爛掉,是因為關進牢籠已經成為她們心中的天經地義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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