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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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裡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沖天。她心裡有股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裡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沉鬱,他很久沒有見到費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吁吁,念獲獎名單時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拾掇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影集。他看了雜誌的圖片,在門洞裡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仿佛是在回顧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當他自己只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影集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裡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她是個婊子。」她說。 她走過阿裡薩的身邊,看見一副費爾米納在一次面具舞會上化裝成黑豹的圖片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裡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裡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只是拐了幾個彎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係的婚姻和施捨。」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他的話,「這是當婊子的最下賤的做法。」 阿裡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得同樣斬釘截鐵。阿裡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面,而且就算費爾米納瞭解競賽的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 從這時起,阿裡薩就對她另眼相看了。對她來說,歲月也在流逝。她的豐腴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姍姍來遲,她的眼皮也開始出現陳年痛苦的陰影。她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另外,因失敗面怒火中燒,她沒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蘭地。她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樣了。兩人正在吃椰油炒飯,她試圖細算那首兩人合作但後來沒有中選的詩到底誰寫了幾行,以便一旦知道獲獎,兩人該各分幾片金蘭花的花瓣。做這種無聊的遊戲對他們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裡薩卻利用這個機會去舔剛裂開的傷口,他們在這場雞毛蒜皮的爭論中糾纏不休,各自愛情的五年來的積怨終於解決了。 差十分十二點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給掛鐘上弦,把鬧鈴對好了。也許她是想無聲地告訴他,他該走了。阿裡薩覺得,他必須趕緊把這種沒有愛情的關係一刀兩斷,他在伺機採取主動,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讓薩拉·諾麗埃佳請他躺到床上去,對他說別走吧,我們中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等上完弦以後,她就會請他去坐在她身邊。可是,她卻離得遠遠的,在會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裡薩把被白蘭地浸濕了的食指伸出去,讓她吮,往常他總愛這麼做。這次她躲開了。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自從被費爾米納拒絕以後,阿裡薩就學乖了,使總是使自己處在作最後決定的主動地位。如果是在不那麼痛苦的情況下,他肯定會去糾纏薩拉·諾麗埃佳,確信會和她到床上去摟抱打滾,度過那個夜晚,因為他相信,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一次黨,她就會繼續在這個男人願意的時候和他睡,只要這個男人懂得返她就行。基於這個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肮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給生下來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後決心的機會,但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忍無可忍的傷害,便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盡可能表現出怒氣衝衝的樣子,不辭而別了。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薩拉·諾麗埃佳雖然不是阿裡薩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卻是和他保持最長久最穩定關係的女人之一。他發現,跟薩拉·諾麗埃佳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在床上的時候過得痛快,但永遠無法用她來替代費爾米納,便又開始去幹獨來獨往地在夜間獵取女人的勾當。他把時間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薩拉·諾麗埃佳一度創造了使他減輕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奇跡。至少,不看見費爾米納他也可以活著。這跟過去是不同的,過去他隨時會停下手裡幹著的事情,到他預感她有可能出現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頭巷尾,甚至到現實中並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心裡急得跟貓抓似的。同薩拉·諾麗埃佳決裂之後,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蘇醒過來了,使他坐臥不寧。他又一次覺得,仿佛自己又坐在小公園裡,看著永遠看不完的書。但這一次,這種感覺因盼望烏爾比諾醫生立即一命歸陰而更加強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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