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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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裡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掌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姑娘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日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大無朋,如饑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象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只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周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儘管有過一刻鐘的春風得意,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裡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格茨瑪尼老區「請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在她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姑娘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姑娘」——的尬尷境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阿裡薩從一開始就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係。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在黎明前跟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裡,不管怎麼防範,鄰居們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瞭解底細。然而,阿裡薩還是要維持那種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麼搞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把柄。確實只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面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裝成是費爾米納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換而不舍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鬥,但又沒有背叛過她。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任何形式的愛情面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瞭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裡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裡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後來,他愛什麼時候到她家裡去就什麼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裡的活兒,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歷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裡薩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為什麼能無所不知。他也琢磨不透,她怎麼能那樣風情萬種、勝任愉快地使喚自己那大海豚似的柔軟的身體,仿佛是在水中移動似的。她辯解說: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要麼第一次就會,要麼就一輩子也不會。阿裡薩頓覺興味大減,心裡想,她或許比此時裝出來的樣子更要久經沙場了。但他又不得不表示,他相信她的話,因為他對她說過那句他對所有的情人說過的話: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讓那只狂怒的貓呆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抓個稀巴爛。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精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牆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裡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在她嘴上一吮,就象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候,阿裡薩們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那首詩是他們用四隻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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