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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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精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面前,法國護航艦隊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搭文托群島伏擊了「陸地艦隊」。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脫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艦上的。 阿裡薩從當時的航海日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塞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群島的內港池。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浪靜,海面清澈,阿裡薩覺得自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流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子兩個鐘頭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點。 驕陽似火,穿長禮服的阿裡薩渾身象火燒似的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裡摸到的隨便什麼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遊動。一條條藍色的鯊魚從他身邊遊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裡了。正當他想著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說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著雙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這樣,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們從熱乎乎的雙吻前口福績頭頂上劃過,從羞羞答答的鮑魚頭頂上劃過,從黛色海薔我上面劃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白費時間。 「如果您不說您到底想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對阿裡薩說。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脫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裡薩素常總是說,上帝創造大海,只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戶裡看它,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變得冷颶賭,潮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色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後面拖著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哆嘟嘟滾開的花菜。 他們白乾了三個禮拜日,如果不是阿裡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會白白浪費所有的禮拜日。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劃,他們沿著帆船的歸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裡薩確定的地點東面二十多西班牙海裡。不到兩個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長時間,獨木舟飄走了,歐克利德斯不得不遊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裡薩沒能把船劃到他跟前。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從嘴裡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做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裡薩看。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裡薩拍著胸脯說要學會游泳,鑽到盡可能深的地方去,親眼核實核實。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裡躺著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著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裡的那些船,比海灣裡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著原有的空間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日子——六月九日,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裡。想像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最容易分辨出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火打得最慘的。他說,他看見船裡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鬚從彈孔裡伸出來,不過它在餐廳裡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說,他還看見了穿著軍服的艦長,他側著身子浮在舷樓的游泳池裡。還說,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裡是因為他肺裡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鏽壞了的聖母徽。 這就是阿裡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塞卡寫的一封信裡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裡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歷史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潛不到的,根本不是阿裡薩對她說的什麼二十公尺。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她繼續收到那些敘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麼認真,就跟講他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露了實情,她擔心她那著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在這些日子裡,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是再拿著從珊瑚礁裡撈到的銹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弄錢搞一個大公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裡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阿裡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只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對著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跪下向阿裡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裡沒有一丁點兒昧著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天他沒有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這次上當給阿裡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在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裡,他坐著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哀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歷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裡薩學會了點燈,在電力使用傳播到我國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制燈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裡,在燈塔上監視著海面。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用燈光掃射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白天,尤其是禮拜日,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裡——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交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灘。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只是她們穿著帶寬荷葉邊的游泳裝、涼鞋,戴著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著便服時差不多,不是那麼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著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著羽毛編織的帽子,打著遮陽傘,頂著烈日坐在藤條搖椅上,在岸上監視著。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日到那裡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阿裡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尋歡作樂,不如說是因為閑得無聊。不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交,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吸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裡試圖說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說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稅金。阿裡薩以為,那是靠靈感致富的唯一的體面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裡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裡薩。與此相反,此時阿裡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著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著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裡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群裡看到阿裡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黃色的棕桐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裡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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