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二三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倫索·達薩犯了個錯誤,他把出門的事用電報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遞給了那群人數眾多、錯綜複雜的散居在全省城鄉的親戚。阿裡薩不僅瞭解到他們的全部旅程,而且還建成了一條長長的報務員關係線,循著費爾米納的行蹤,直追到卡博·德拉維拉的最後一個村落。自從他們一家到達瓦列杜帕爾鎮之後,他和她就頻頻傳書遞筒。洛倫索·達薩一家在那裡住了三個月,最後到了這趟旅行的終點站裡約阿查。經過多少歲月,兩親家終於捐棄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們把他當做自己人。他們的吹捧,使洛倫索·達薩飄飄然。這次登門拜訪,成了一種亡羊補牢的和解,雖然拜訪的目的原本並非如此。原先費爾米納·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價地反對她嫁給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戶,他口若懸河,舉止粗魯,經常走村串戶經營顯然只能獲得蠅頭小利的騾子買賣。洛倫索·達薩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追求的是當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個部族的女人都強悍潑辣,男人都心軟而又動輒玩命,對名聲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兒的地步。然而,費爾米納·桑切斯對受阻的愛清產生了一種盲目的義無反顧的深情,把家裡的反對置諸腦後,同他結了婚。這婚事來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測,仿佛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用聖毯來遮蓋某種驟然降臨的疏忽。

  二十五年過去了,洛倫索·達薩並未意識到,他對女兒初戀的頑固態度,正是其本身經歷的惡意重複。在那些曾經和他作對的舅子們面前,他悲歎自己的不幸。不過,他怨天尤人浪費掉的時間,都被女兒在自己的愛情中爭取回來了。他在舅子們的肥美的土地上閹割小公牛和馴化騾子的時候,女兒在以伊爾德布蘭達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隨心所欲。伊爾德布蘭達長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有妻室兒女的人,好事難成,能夠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爾鎮長住之後,他們越過百花盛開的草原,跨過景色迷人的苔地,繼續在那條山脈的峽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鎮,他們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樣的歡迎。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所到之處,都有串通一氣的表姐妹,電報局都有及時的信息。經過這段旅行,費爾米納終於明白了,他們到達瓦列杜帕爾鎮的那天下午所出現的熱鬧景象並非偶然,在那個富足的省份裡,每天都跟過節一樣。他們對待客人一貫殷勤奮至。客人們天黑到了就有住處,肚子餓了就有飯吃,房子都是敞看門的,總是備有吊床,爐子上的砂鍋裡備有熱騰騰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電報到達之前就光臨。伊爾德布蘭達在最後一程一直陪伴著表妹,高高興興地指點她,從月經來潮開始對她進行講解。費爾米納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覺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覺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護了。自由的空氣,使她心情恬靜、安寧,而且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後來直到垂暮之年,她還在懷念著那次有點邪門的旅行,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樣散完步回家的時候,她心裡好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對她說,沒有愛情可以獲得幸福,扼殺愛情也可以獲得幸福。這個說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為有個表姐偷聽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一次談話。談話中,洛倫索·達薩提出要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斯·莫斯科特的萬貫家財的唯一繼承人的設想。費爾米納認識這個人。她看見過他在競技場上騎在他那些無可挑剔的馬上表演。金碧輝煌的馬被,宛如祭壇上的帷幔。小夥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幹,迷人的眼睫毛令頑石也會點頭讚歎。然而,她把他同憶念中的阿裡薩,那個坐在小廣場的扁桃樹下膝頭上捧著詩集的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小夥子作過比較之後,心裡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訪問過女巫之後的那些日子裡,伊爾德布蘭達一直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女巫料事如神使她驚訝不已。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的費爾米納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說,她的未來,沒有任何東西影響她的永久而美滿的婚姻。這個預言重新給了她勇氣,她不認為,幸福美滿的歸宿可能跟一個她並不傾心的人聯繫在一起。在這個信念的鼓舞下,她放開了心猿意馬的通繩,同阿裡薩的電報往來,已不再是憧憬和虛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條有理和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頻繁。他們訂下了日子,確定了方式,發誓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不計較地點和形式,一旦再見面就立即成為眷屬。費爾米納一絲不苟地信守這個諾言,她父親允許她首次出席成人舞會那天晚上——就是在豐塞卡村舉行的那次舞會,她認為不經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應出席舞會是不是貞的。那天晚上,阿裡薩住在一個臨時棲息的客店裡。通知他有加急電報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同特烏古特玩牌。

  是豐塞卡村的電報員在叫他,這位電報員掐斷了途中七個電報站的線路,讓費爾米納請求參加舞會。但在得到許可之後,她卻對那簡簡單單的首肯滿腹狐疑,要求證明在線路另一端操縱發報鍵的確確實實是阿裡薩本人。受寵若驚之下,他編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義向她發誓。」費爾米納認出了那位神靈和他的暗號,終於參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會,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點,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這時候,她在箱子底層收藏的信和電報已經比被她父親從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還學會了已婚女人的行為舉止。洛倫索·達薩以為,她的舉止的改變,是距離和時間使她恢復了童年時期的頑皮,但他從來沒對她提過那樁已經議定了的親事。自從姑媽被趕走之後,女兒一直對他保持著戒心,現在父女之間的關係終於漸趨融洽,安然相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這段時間裡,阿裡薩決定寫信告訴她,他正在致力於為她打撈那條有著無數財寶的沉船。他是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想出這個主意的。當時,難以計數的魚兒被毒魚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象鋪滿了鉛塊,天上的各種鳥兒都對這幕屠殺場面啼鳴不已,漁夫們不得不揮舞船槳把它們嚇走,免得它們前來爭奪這些違禁的捕獲物。毒魚草只是讓魚兒昏睡,自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使用毒魚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區漁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製,直到毒魚草被炸藥取代為止。費爾米納旅行在外的時候,阿裡薩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們把盛滿昏睡的魚兒的巨大的拖網拉上小獨木舟。捕魚的時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熱鬧的人把錢扔下去,讓他們從水底撈起來。這些孩子抱著同樣的目的游出去迎接遠洋客船。早在戀愛之前,阿裡薩就認識他們,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也許他們能把沉船上的寶貝撈出來。那天下午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歐克利德斯——戲水的孩子之一,在談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跟他一樣對海底探險雀躍欲試了。阿裡薩沒有向他透露這件事的真實情況,只是深入瞭解了他的潛水和航海能力。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屏住氣潛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問小孩是否能夠獨立駕駛一條捕魚獨木舟在暴風雨中不用其它儀器只憑直覺在深海航行,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索塔文托群島最大的那個島嶼西北十六海裡處找到一個確切的地點,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夜間靠星星辨別航行的方向,歐克利德斯說可以。他問小孩是否願意為了得到和他幫漁民捕魚所得同樣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歐克利德斯說願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幣。他問小孩是否會對付鯊魚,歐克利德斯說會,因為他有嚇唬鯊魚的妙法兒。他問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進宗教法庭的刑具裡的條件下也保守秘密,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對什麼都不說個不字,而且把是說得那麼自信,使人無從置疑。最後,他向阿裡薩列出了費用帳單:獨木舟的租金,寬葉漿的租金,捕魚執照的租金——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出海的真實目的。此外,還得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把油蠟燭和一隻獵人的牛角號,以便在危急的時候呼救。

  他約摸有十二歲,機靈麻利,鬼心眼兒不少,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的身子跟條鰻魚似的,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從牛眼睛裡鑽過去,同時順手牽羊撈點東西。終年日曬風吹,他的皮膚象數過的皮革一樣,已經想像不出本色是什麼樣子了,這使他那兩隻黃眼睛顯得更大。阿裡薩立即斷定,這個孩子是他去搞這筆橫財的冒險事業的最佳同夥。那個禮拜日,兩人沒辦更多手續就開始行動了。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著那條不離身的游泳褲。阿裡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皮靴,脖子上系著詩人式蝴蝶結,還帶著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第一個禮拜日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熟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了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鏽跡斑斑的船殼的歷史,瞭解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歷,說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人口的那條鐵鍊有多少環。阿裡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裡薩就盡可能去打聽那條帆船的情況。他瞭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邊的沉沒處。的確如此,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裡來的,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道這的波托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秘魯白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搜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裡逗留的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間節日——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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