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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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裡,應酬著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正在重複著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慄,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著騾子沿著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裡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鋪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鮮花的芳香,她沒系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裡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裡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裡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著。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裡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瞭望臺上的阿裡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裡守候。他仍然在那裡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著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裡嘩啦地趟著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趟著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裡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著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佈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啞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象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你吧。」父親對她說。 已經年滿十七周歲的她,鄭重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合的窗戶,看見小廣場上依然淫雨紛罪,看見那位被斬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見那個阿裡薩素常捧著詩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個她的一切都屬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著阿裡薩了。她覺得,自從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麼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麼的艱難,她該帶著多麼深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象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匈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慄。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裡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繫的方式。 原來,阿裡薩從裡約阿查的報務員那裡確認費爾米納他們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呢。週末,他圍著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裡面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戶裡透出了遊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緊靠陽臺的那間臥室裡,熄了。懷著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托一夜沒睡著,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裡就到院子裡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裡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裡薩在岸邊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著風背著愛情詩,高興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點鐘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面,琢磨著如何問費爾米納表示歡迎,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臟幾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她挎著買東西的籃子跟著她。她比離別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她的頭髮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一掃而光了。阿裡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群裡。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欲聾的爭吵聲。 他暗中尾隨著她,觀察著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和她那早臨的成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群裡矯健的步伐,使他歎為觀止。普拉西迪啞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著,不同別人相撞,象似編幅在黑暗裡飛翔。她跟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採購家裡的用品,不但買家具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採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迷。 對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恆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簷下面露出鮮血淋淋的傷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頭它顧。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一下,在那兒停一下,只是為了享受那種化游自在、東顧西盼的東趣。每個多少有點東西出售的門洞,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吸引人的東西。她興致勃勃地聞聞箱子裡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著「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鏡裡自己頭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感到好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隻盛著大西洋鹵鰍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沼澤地的聖·胡安省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嘗了嘗帶著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肉和一袋酒棗。在香料店裡,純粹是為了聞著好玩,她用雙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乾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滿眼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裡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I她一片抽煙後使用的除味劑。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她心裡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己買,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臺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床單的印花細布,這床單天亮時將洋溢著兩人的氣息,及以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蜜意的家裡共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面地爭著,直到獲得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闆們檢驗金幣,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檯的大理正面上那悅耳的聲音,從中取樂。 阿裡薩神魂飄蕩地盯著她,氣吁吁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無私,勾魂奪魄,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裡吐咱地磕碰著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禽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裡,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裡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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