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上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做任何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勝鬍子上掛著嚼碎的煙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問他要到哪裡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像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著實心的銅制卡子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象來福槍一般震動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席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裡,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裡薩匆匆地寫7一封告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著金絲邊的絲絨盒子裡,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裡薩手裡。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結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著覆蓋著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著驕陽前進,有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濕。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憋得他們透不過氣,使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蛇嚇得發了瘋,帶著它的主人,拖著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它掛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倖免。八頭騾子和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谷裡隱隱約約地回蕩著。那令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裡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著騾子一起滾下了山谷。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穀底消失,那段既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幾個世紀的時間裡,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掛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裡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麼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悄話。他們走運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的小客棧,在那裡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上面佈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跡,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裡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普棕桐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裡。所有到來的人,都有權在那裡呆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合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著,把他們的牲口掛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麼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裡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裡就變成了嘈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裡人蹲在地上打著吃兒。拴著的小山羊暉陣地叫著。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撲打著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這些貧困的景象,洛倫索·達薩是司空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一馱馱成站魚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來就由於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裡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犢一樣擁在一起,讓他們跟著馬隊拼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象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人村落大約五公里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倖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說,「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運戶指揮官說。他舉手向他告別,高聲喊道:「國王萬歲!」 兩天之後,他們走到了美麗的平原上,熱鬧非凡的瓦列社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院裡在鬥雞,街角上響著手風琴的樂曲聲,騎士們騎在良種馬上到處奔跑,爆竹聲僻吸啪啪響個不停,洪亮的鐘聲回蕩在鎮子的上空。另外,那裡正在安裝一個焰火發射架。費爾米納甚至沒有察覺到這種歡鬧的場面。她們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馬科·桑切斯家裡。舅舅帶領著全部年輕的親戚,騎著全省最好的良種馬,熱熱鬧鬧地來到公路上迎接他們。在火焰的轟鳴中,他們跟著歡迎的人群在鎮裡的街道上走著。利西馬科·桑切斯家位於大廣場上,靠近多次修葺過的殖民時期的教堂,從那些寬大而陰暗的房間,以及從果園前面那道散發著甘蔗酒味的走廊裡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廠。 他們剛從馬上下來,會客室裡就擠滿了許多陌生的親戚,他們那過於熱情的親昵表示,使費爾米納心煩意亂,簡直難以忍愛。由於騎騾長途跋涉,此刻她渾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還鬧著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陣子,沒有半點心思去愛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比她大兩歲,跟她同樣傲視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費爾米納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過日子。夜晚,她領她走進準備好的臥室,兩個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麼會磨成那個樣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紅的鮮肉。在她母親——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緊仿佛跟他是孿生兄妹的溫柔女人——的幫助下,她給她安排了坐浴,並用山金車花阿劑為她洗滌傷口,以減輕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這時,五彩繽紛的焰火升空時的巨響在震撼著她家的屋基。 半夜時分,客人們起身告辭,三三兩兩地各奔西東。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米納一件馬大普蘭細布睡衣,讓她在那張鋪著潔白的床單和擺著羽絨枕頭的床上躺下來。床鋪立即使費爾米納產生7一種既喜悅又慌亂的感覺。這一對表姐妹終於單獨呆在臥室裡了。伊爾德布蘭達插上房門,從自己床鋪的席子下面抽出一個國家電報局用火漆密封的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詭異的表情,費爾米納立刻覺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湧上心頭。她用牙齒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傾訴相思的電報,匯成了一條淚河,她在淚河之中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