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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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阿裡薩在準備正式辦理訂婚手續四個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六點鐘,洛倫索·達薩來到了電報局打聽他。由於時間尚早,他還沒有上班,達薩便坐在長凳上等他。他要到八點十分才到,所以來訪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鑲著名貴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來回地從一個手指倒到另一個手指上。當他看到阿裡薩走進電報局門口時,立即就認出了這個電報局職員,於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說道: 「請跟我來一下,小夥子。這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得面對面談上五分鐘。」 阿裡薩嚇得臉色鐵青,只好跟他走。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費爾米納沒有找到機會和恰當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發生在前一個星期六。那一天,「聖母獻瞻節」學校校長、修女弗蘭卡·德啦盧斯象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宇宙起源學基本概念課教室,從肩膀上方窺視女學生,發現費爾米納裝做寫筆記,實際上正在練習本上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她應該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洛淪索·達薩被緊急招到校長室,他在那兒發現了對女兒管教的漏洞。費爾米納以她天生的沉著和美德承認了寫情書的錯誤,但是她拒絕說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誰,而且被招到教會法庭時,她再次拒絕供認。這樣,教會法庭便批准了開除她學籍的決定。直到那時女兒的臥室仍舊是一所不可侵犯的聖殿,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對女兒的臥室進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夾層底裡查出了一個包,裡面裝著三年間費爾米納收到的全部情書。她懷著那樣的深情收藏著它們,就象阿裡薩飛筆疾書他寫它們時一樣。信上的簽名清清楚楚,然而洛倫索·達薩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兒對那個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報務員分身份和愛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倫索·達薩確信,沒有他妹妹的合謀,女兒同阿裡薩之間如此困難的聯繫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打發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澤地聖·胡安市去了。那個最後離別的鏡頭,永遠留在費爾米納痛苦的記憶中。那天下午,她穿著灰、褐、白三色相間的教服,發著高燒,站在門廊下問姑媽告別,注視著她的身影在濛濛細雨中消失在小公園裡。可憐的姑媽,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個獨身女子的鋪蓋卷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那點錢她用手絹裹著,緊緊地授在手中。後來,費爾米納一擺脫父親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區諸省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她的下落,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音信。直到幾乎三十年之後,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經過了多少人之手才輾轉到達她手裡的信。這封信告訴她,姑媽已在「上帝雨露」麻瘋病院裡謝世,享年近一百歲。 洛倫索·達薩沒有預見到女兒對他不公正的懲罰,尤其是以她的姑媽作犧牲品,反應是如此的瘋狂。他怎會想到,實際上女兒一直把姑媽視為只在記憶中有著模糊印象的親生媽媽。姑媽走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插上門閂,既不吃也不喝。當父親先是用威脅,爾後顯然是用懇求,終於讓她把門打開時,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無邪的姑娘,而是一個象受了傷的雌豹似的強悍的女人。 他用各種花言巧語誘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樣的年紀,愛情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他對她好言相勸,讓她把情書退回,並回到學校跪在修女們面前請求寬者。他還向她保證說,他將是第一個幫助她找到出身高貴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愛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兒對他的話根本不加理睬。由於計劃失敗,洛倫索·達薩終於在星期一吃午飯時勃然大怒了。費爾米納一邊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惡毒的咒駡和褻瀆神明的話,一邊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那顯然不是作戲。父親看到她那堅定的神情和呆滯的目光,只好軟了下來,不敢再緊逼不放。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決定冒著危險去跟那個可惡的窮小子以男子漢的氣概談上五分鐘。他從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在如此不吉利的時刻闖入他生活的人。純粹由於習慣,他在出門前拿上了左輪手槍,不過他十分小心地將它藏在襯衫下面。 洛倫索·達薩拉著阿裡薩的手臂,沿著教堂廣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裡,邀他在平臺上坐下來,阿裡薩仍舊沒有從惶惑中清醒過來。咖啡館裡還沒來其他顧客,一個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廳的磁磚地。大廳的彩色玻璃窗邊緣已經破損,上面掛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廳堂裡的椅子腿朝上地碼在大理石桌面上。阿裡薩曾經多次看到洛倫索·達薩在那兒賭博,看到他一邊跟公共市場上的阿斯圖裡亞人喝著捅裝葡萄酒,一邊高聲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沒完沒了的戰爭,只不過同我們的內戰性質不同罷了。有許多次,他想到愛情的宿命論,不禁在心中問自己,他們遲早會相逢,那時的情景會是怎樣的?可歎的是這種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們雙方的相逢已命中註定。他猜想,他一定是個無人能與之相比的吵架能手,這不僅由於費爾米納早已在信中告訴過他,說她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賭桌上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閃爍著凶光。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俗的印象,醜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說話語氣,咕涮似的絡腮鬍子,粗糙的大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鎮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動人的特點——阿裡薩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認這一點——就是他走路的姿勢跟女兒一模一樣,象頭母鹿一般。然而,當他指給阿裡薩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時,他覺得此人不似乎時他認為的那麼凶。洛倫索·達薩請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經更加鬆馳下來,阿裡薩從來沒有在早晨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實在需要喝點什麼。 果然,洛倫索·達薩只用了五分鐘就陳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樣真誠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裡薩不知所措,無言以對。洛倫索·達薩說,在他妻子去世時,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對一個沒有文化的做騾馬生意的人來說,道路是漫長而艱巨的,好在他的盜馬賊的名聲不象在沼澤地聖·胡安省流傳得那樣廣。他點燃一支趕騾人抽的雪茄煙,歎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壞名聲,這比身體不佳給我帶來的災難更為嚴重。」然而他又說,他的命運的真正秘密卻是,在他的騾子中沒有一頭象他自己那樣勤勞、能於和堅韌不拔,即使在最艱難的戰爭歲月裡也是如此。在這種災難沉重的時刻,人們醒來時看到的是大火後的灰燼和毀壞的田野。女兒從來不知道父親對她的命運早有考慮,她的表現卻像是在跟父親積極配合。她的頭腦是那樣的聰明,辦事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她自己剛剛學會識字就教父親念書。剛滿十二歲時,她就十分懂事,沒有姑媽的幫助,她照樣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歎地說:「這是一頭金騾子。」女兒小學畢業時,門門功課都是五分,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榮譽獎。那時她才明白,沼澤地聖·胡安省容納不下他女兒的種種幻想。於是,他賣掉I土地和全部牲口,帶著新的抱負和七萬金比索遷到了這座建立在廢墟上的、其榮譽已成為過去的城市。在這裡,一個漂亮的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著幸運的婚姻而獲得新生。阿裡薩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闖入對他咬緊牙關實現自己的計劃無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障礙。「因此,我到這兒來是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煙頭放在首香酒裡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卻沒有冒煙。最後他用憂傷的聲調說: 「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阿裡薩一邊聽著洛倫索·達薩講述自己女兒的歷史,一邊慢慢地呷著菌香酒。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他意識到,不管他說什麼都會危及他自身的命運。 「您和她談過了嗎廣他問。 「這用不著您管。」洛倫索·達薩說。 「我問您這事,」阿裡薩說,「是因為我覺得事情必須由她來決定。」 「您完全錯了,」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來解決。」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裡薩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 「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麼想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就是背叛。」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濕潤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窩裡轉動了一下,向外面歪斜著。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著我給您一槍。」他說。 阿裡薩感到一股冷颶颶的風通過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上帝在啟示他。 「朝我開槍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裡薩,只是象鸚鵡一樣斜著眼瞥了他一下。他像是從牙縫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 「婊——子——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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