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七


  這家客棧在殖民地時期是一座貴族宅邸,眼下已搖搖欲墜。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的房間用紙板隔成一間間小臥室,紙板牆上被刺了無數的洞孔。到這裡來開房間的人,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偷看別人。據說,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過來的毛線針紮瞎了眼。有人在偷窺時恰巧認出了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有身分的紳士來此行樂,裝扮成菜販和輪船水手長,也遭到了厄運。總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當地的趣聞。阿裡薩想到這一點,就嚇得魂不附體。特烏古特始終沒法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是歐洲王子們的一大樂事。

  特烏古特魁梧的身材頗具魅力,然而他臉上卻長了個玫瑰蓓蕾似的肉瘤。這雖說是個生理缺陷,卻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那些經驗豐富的野妓都爭著和他交歡。他由於才能和風度,成了客棧裡最受尊敬的顧客之一。阿裡薩的沉默寡言和難以捉摸的性格,也贏得了主人的賞識。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艱難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令人窒息的小屋裡,讀傷感的詩文和連載小說。那時,在他的幻夢中,便出現了陽臺上的燕子窩,出現了接吻聲,出現了在沉寂的午睡時刻鳥兒拍擊翅膀的聲音。當黃昏到來熱氣消退的時候,總能聽到男人們的對話聲,他們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到這兒來找野食的。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裡薩聽到了那些重要顧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員們向他們的露水情人們述說的許多夫妻間的不忠行為,甚至聽到了某些國家機密。他也聽說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裡的海底,躺著一艘十七世紀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載有價值五千多億金比索的大量寶石。這件事使他感到驚訝,但當時並沒有引起他進一步思考,過了幾個月之後,狂熱的愛情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撈那批淹在海中的財富,為費爾米納打個金浴缸。

  數年之後,當他企圖回憶被他自己以詩的靈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麼模樣時,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認出來。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窺視她的行動的日子裡,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兩點鐘被橙黃色扁桃花卉映照得變了樣的形象。扁桃樹的繁花四季常開,周圍永遠春意盎然。那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帶著小提琴,陪著特烏古特得天獨厚地站在唱詩班的樓臺上,從而得以欣賞費爾米納的長裙隨著輕風般的讚美詩聲,象波浪似地飄蕩。但這種歡樂的機會,卻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白葬送了,他覺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樂過於索然無味,異想天開地打算代之以愛情的華爾茲,結果特烏古特只好把他趕出唱詩班。就在這個時候,他貪饞地吃了母親種在院裡花壇上的桅子花,從此才明白了費爾米納身上散發的香味。同樣在這個時候,他偶而在母親的箱子裡發現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漢堡至美洲航線的海員賣的走私貨。他產生了一種不能遏制的願望,為了瞭解他所愛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點一點地品嘗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東方欲曉。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後來昏昏沉沉地跑到海邊的防波堤上,那兒是沒有房子的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地方。最後,他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母親提心吊膽地一直等到清晨六點鐘,然後尋遍了所有最隱蔽的地方。過了中午,才在港灣某處經常有溺水者沖上海灘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他正躺在一片散發著芳香氣味的嘔吐物中間。

  在兒子恢復健康期間,母親責備他不該只是被動的等待費爾米納回信。她告誡他:軟弱者永遠進不了愛情的王國,愛情的王國是無情和吝嗇的,女人們只肯委身於那些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因為這樣的男子漢能使他們得到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們能正視生活。阿裡薩接受了母親的教誨,也許還在此基礎上有所發揮。特蘭西托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驕傲,那更多的不是由於母愛,而是由於色情。當見到兒子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賽潞略的衣領上打著優美的領結,跨出小百貨店時,母親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去參加葬禮。他漲紅了臉回答說:「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他的決心是不可戰勝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後忠告,為他祝福,笑著說:「你要是能把費爾米納征服,我就再給你買一瓶花露水,在一起慶賀慶賀。」

  自從一個月以前他給他意中人遞交了第一封信以來,他多次違背了不再到小公園裡去的諾言,只是做得十分謹慎,沒有讓她發覺。一切同往常一樣。費爾米納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鐘,全城人從午睡中醒來時才結束。然後她們在一起刺繡,直到熱浪下降,空氣漸漸變得涼爽。阿裡薩沒有等姑媽進入內室,就挺起胸膛,邁開大步,穿過了大街,他這麼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不過他開口講話時沒有面對費爾米納而是沖著她的姑媽。

  「請允許我單獨和這位小姐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放肆!」姑媽說,「她的事情沒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我不能對您說。」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對發生的事情負責。」

  在姑媽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這樣說話,但她還是不安地站了起來,因為她第一次驚異地意識到,阿裡薩是在照上帝的啟示說話。於是,她進入房間去換針,讓兩個年輕人單獨留在枝廊的扁桃樹下。

  事實上,費爾米納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求愛者知之甚少,他象冬天的燕子似的闖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聽過,知道他沒有父親,只跟一位勤勞嚴肅的獨身母親過日子。她的母親儘管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但卻無可挽回地帶著年輕時誤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為他是個送電報的信差,現在才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業務、前程遠大的助理報務員。她想,他所以屈尊親自給他父親送電報,不過是想找個同她謀面的機會。這種猜測,使她深受感動。她也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他從來不敢抬起眼來證實這一點。有個星期日,她發現了這樣一件怪事,整個樂隊在為大家演奏,唯獨小提琴只為她一個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他的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秘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好奇也是潛在的愛情的變種。

  她自己也不用白為什麼收下了那封信。這不能責怪他。但是,她必須實現自己的諾言,必須對他的信做出回答,這使她坐臥不安。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道偶然的目光,他的最普通的動作和表情,都構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涼膽戰,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飯桌上常常一言不發。她甚至在同姑媽說話時都支支吾吾,儘管姑媽跟她一樣熱心,把侄女的事當做她自己的事,她毫無必要地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反復閱讀那封信,企圖從五十八句話的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中發現什麼暗號,藏著什麼神奇的方法。她希望從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語言更豐富的內容,然而她反復尋覓,除了跟讀第一遍時相同的內容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她剛拿到這封信時,匆忙地跑進浴室關起門來,緊張得心象跳出來似的撕開了信封,幻想著那是一封感情熾烈的長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張灑了香水的便條,上面寫的誓言使她震驚。

  最初她沒有考慮一定要回答,但是信裡講得如此清楚,她無法回答。同時,她感到十分憂慮,為什麼阿裡薩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為什麼對他的興趣與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為什麼他不象往常一樣按時在小公園裡出現,卻忘記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她沒有考慮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現在,她是那樣思念他,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如此鍾情一個人。他本來不在那兒,她卻覺得他在那兒;他本來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兒。有時她突然在夢中醒來,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所以,那天下午她聽到在小公園中鋪滿黃葉的小徑上響起堅定的腳步聲時,她的確認為那是她的幻覺又在欺騙她。但是,當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態,以威嚴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時,她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圖逃避現實,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儘管如此,阿裡薩還是驚呆地聽到了她的話:

  「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她對他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這便是那道難題的結局。費爾米納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請求原諒她遲遲未作回答,並鄭重告訴他,在假期結束之前他將得到回信。這個諾言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二月份最後一個星期五,也就是開學的前三天,姑媽到電報局去詢問發到彼埃特拉斯·莫萊爾——這個鎮在他們的服務冊上沒有出現過——的電報需要多少錢。她裝得仿佛和阿裡薩素未謀面似的,向他打聽這件事。在離開電報局時,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禱書》放在櫃檯上,那本書裡夾著一個有著燙金圖案的亞麻紙信封。阿裡薩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沒做別的事,只是邊吃玫瑰花邊讀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讀到半夜,讀的遍數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親不得不象對一頭小牛犢那樣哄著他,叫他吞服蓖麻油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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