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六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生在阿裡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果,費爾米納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隨著十二月份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休假的三個月時間裡,為了他們能夠見面,她該怎麼辦?這個問題直到聖誕節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晚上,一種預感震撼著她,她覺得他在坐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感到不安,心臟象要從嘴裡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到在混亂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隻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面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於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彩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聲中,阿裡薩象個夢遊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裡含著淚花,觀賞著節日的盛況,一直遊蕩到天明。他仿佛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鋼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姑娘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米納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紗長裙。象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招絝從她肩膀上垂下來。她頭上那頂桅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裡薩在公園裡坐了下來,他斷定在那裡准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並沒有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面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於家裡一直在沒完沒了地修理,後來他才明白,費爾米納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呆在那裡,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姑娘並沒有對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裡。阿裡薩不假思索地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米納跟前。他離她是那麼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只是在半個世紀以後才再現過一次,而且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我有個要求,請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料的那種聲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無精打采的神志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姑娘的眼睛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許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裡薩激動得渾身戰慄,低沉的音色使他終生難忘。他仁立著,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央求:「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費爾米納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她暗暗地把決心的大門半開半掩,那裡容得下整個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這裡來,」她對他說,「等待著我換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裡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米納站起身來,坐上了另一把椅子。於是,阿裡薩在大禮服的扣眼裡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米納低著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風卷落葉在地上飄舞。

  「把信給我吧。」她說。

  阿裡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後決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貳,永遠愛她。他從大禮服內側的口袋裡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隻由於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因為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手指也在發抖。這時出了一件節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枝葉中掉下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米納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後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裡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幸福的預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榮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把信搶了過去,折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裡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您現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複雜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些症狀不像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倒像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裡薩的教父,一個懂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這些症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出沙啞的聲音,臉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蒼白,盜汗但並不發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玉米花水來鎮定神經,並建議他到外地去換換空氣,調劑精神。但是阿裡薩寧願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願離開這裡。

  特蘭西托是個獨身的混血女人,她認為,是貧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兒子的痛苦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樣也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喜悅和滿足。看到兒子神魂不定,她就給他喝點玉米花水。兒子感到發冷,就給他蓋上幾條毛毯。與此同時,她也勸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時行樂。

  「趁著年輕,要嘗嘗各種滋味,」她對他說,「這種事情也是終身難逢的。」

  當然,郵局的同事並不是這樣想的。阿裡薩已變得非常懶散,對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郵件到達時經常掛錯國旗。一個星期三,英國的利物浦萊蘭航空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德國旗。又有一天,法國聖納澤爾遠洋航運總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美國旗。愛情的迷惘使他把郵件分發得亂七八糟,引起了公眾紛紛抗議。阿裡薩之所以沒有丟掉飯碗,只是因為特烏古特堅持要留下他,並想帶他到教堂唱詩班去拉小提琴。他們在年齡上的差異幾乎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卻能志同道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他們都相處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棧是三教九流的人過夜的地方,上至穿禮服的公子少爺,下至靠施捨為生的酒鬼,無不聞風而來。公子少爺們是從「社會俱樂部」豪華的舞會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嘗嘗油炸花鰍和可可米飯。特烏古特常常在發完最後一班電報之後就趕到那兒,跟安第列斯群島小船上的狂熱的水手們一起喝牙買加甜酒,拉手風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壯,一部金黃色的鬍子,晚上出來時戴一項弗利吉亞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話,簡直就跟聖·尼古拉斯一模一樣了。他每個星期至少跟一個野妓過夜。有個小客棧,那樣的女人很多,專向過路的海員賣淫。他認識阿裡薩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慫恿他效法自己,過過那種秘密的天堂生活。他為他挑選最好的野妓,跟她們討價還價,商量行樂的方式,並且替他預付金錢。但阿裡薩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個童男,在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之前,他不願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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