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八


  那是他們如癡似狂地相愛的一年。他們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夢見,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幹。不管是在那個神魂顛倒的春天,還是在第二年,他們都沒有見過面、說過話。甚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前,他們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面,談過一次話。但是在最初三個月裡,他們每天通信,有時一天寫兩封,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就連幫助他們點燃那團熾烈情火的姑媽都感到吃驚。

  自從她胸懷復仇的火焰——那位姑媽在愛情上曾遇到過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電報局之後,她幾乎天天允許他們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裡交換信件。但是,她沒有勇氣讓他們見面交談,這不僅是因為她認為那是一種輕浮的行為,而且也因為相見的時間過於短促。三個月之後她才明白,她侄女熱戀著阿裡薩,並非象她最初認為的那樣,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場情焰的威脅。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捨外,沒有任何的生活資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氣是絕不會原諒她對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這最後抉擇的時刻,她沒有勇氣使侄女遭受她從年輕時代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憑她用某種辦法做一場天真無邪的夢。這種辦法很簡單:費爾米納每天去學校時,把信放在途中的一個隱蔽之處,並且在信裡告訴阿裡薩,她希望在哪兒拿到他的回信。阿裡薩也同樣這麼做。這樣在這一年裡,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就把這個難題轉移到了教堂的洗禮盆上、大樹的空樹千里,以及已經變為廢墟的殖民地時期的碉堡的空隙裡。有時候,他們的信件被雨水淋濕,沾滿泥漿,拿到手時已被撕破。由於各種原因,有幾封信已經丟失,但是他們總會找到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的。

  阿裡薩每天晚上不顧一切地拼命寫信。在店鋪的後室,他在椰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無視從那縈繞的煙雲中吸進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圖書館裡那些他所喜愛的詩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寫得越冗長、越瘋狂。此時,人民圖書館裡已存有八十部詩集。一度熱心鼓勵他及時行樂的母親,這時也開始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會弄傷腦子的。」當雄雞引吭高歌時,她在臥室裡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勞心費神。」她不記得有哪個男人被女人弄得這般神思恍格。但兒子並不理睬她的話,愛情使他忘記了一切。有時為了使費爾米納去學校途中及時拿到信,當他把信放在預先講好的隱蔽處,然後走進辦公室時,連頭髮都來不及梳理。費爾米納卻相反,在父親和修女們嚴格的令人不快的監視下,她幾乎難得從筆記本上撕下紙來藏在浴室裡寫上半頁信,或者在課堂上佯裝做筆記寫上幾句。這不僅是時間不允許和害怕,而且也由於她的性格,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那種討人喜歡的風格講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實際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過它們保持清火如熾,但自己卻沒有陷進去。而阿裡薩卻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熱傳導給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細心地用別針尖刻上詩文送給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縷頭發放在了信封裡,卻永遠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沒有得到費爾米納的一根完整的頭髮。不過,他這樣做至少使她前進了一步,從那時起,她開始給他寄去放在字典裡的做成標本的葉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並在他生日時贈給他一個一千方釐米大小的聖·彼得的教服,那種教服那些天以極其昂貴的價格在當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樣年紀的女學生中只有她一個人買到了。一天晚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費爾米納被一支小夜曲驚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華爾茲舞曲。她吃驚地發現,每個音符都是對她的植物標本花瓣的感謝,對她害怕考試的感謝,她在更多的時間裡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關注《自然科學》教科書,那琴聲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裡薩竟是這樣的魯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那琴聲使他感到奇異。首先,他不懂得這小夜曲意味著什麼。其次,儘管他全神貫注地聽小夜曲,到頭來他還是沒有聽清是在什麼地方演奏的。姑媽沉著冷靜地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聲稱她透過臥室的薄紗窗簾看到小提琴獨奏者是在公園的另一邊,並且說無論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決裂。在這一天的信中,阿裡薩證實說,那個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華爾茲舞曲是他自己譜寫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費爾米納。為了使她在臥室聽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沒有再到公園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選擇個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窮人的墓地。這墓地在一個貧瘠的小山頭上,沐浴著陽光,吸吮著雨露,兀鷹在那兒安眠。在這裡樂曲可以發出神奇的迴響。後來,阿裡薩學會了辨別風向,讓風來傳送他的樂曲,他肯定他演奏的樂曲聲會傳到應該到達的地方。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內戰亂一直未停。這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又有席捲全國的趨勢。政府宣佈在加勒比海岸的幾個省實行國事管制法和從下午六點鐘開始宵禁。騷亂在不斷地出現,軍隊犯下了種種鎮壓暴行,可是阿裡薩仍是懵懵懂懂,對世態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一支軍事巡邏隊抓住了他,當時他正在以調情來擾亂亡靈們的貞潔。他奇跡般地逃脫了一次集體槍決。他被指控犯了間諜罪,用樂譜向三天兩頭出現在臨近水域的自由黨艦船通風報信。

  「瞎扯,什麼間諜?」阿裡薩說,「我只不過是一個熱戀中的窮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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