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五


  看來,洛倫索·達薩是個有資產的人,他雖然沒有正當的職業,卻生活得很好。他花二百金比索,買下了埃萬赫利奧斯的舊房,而整修這所房子所花的錢至少是買價的兩倍。女兒就讀于「聖母獻瞻節」學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學校就為閨秀們開設如何做賢妻良母的家政課。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年,這所學校只收貴族門第的小姐。但是,由於獨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從于新時代的現實,這個學校的大門終於向所有能夠支付學費的女學生敞開,不管她們有沒有貴族頭銜,只要是按天主教儀式結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兒就可以就讀。這是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僅就費爾米納在那裡就讀一事,即使不能說明她家庭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這些消息使阿裡薩極為興奮,那位杏眼通圓的美貌姑娘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親對女兒管教甚嚴,這對阿裡薩接近費爾米納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學生一般都是結伴而行,或由年長的女僕陪著上學,費爾米納則總是由單身的姑媽陪著,使她的一舉一動不能有任何越軌之處。

  阿裡薩以下列天真的方式開始偷偷跟蹤費爾米納的生活——早晨七點鐘,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不太為人注意的靠背長椅上,佯裝在扁桃樹下讀詩,直到那位姑娘無動於衷地在他身前走過。她穿的是藍條制服,有鬆緊箍的襪子高齊膝蓋,一雙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條粗大的辮子齊腰拖在背後,末端打著一個結。她走路時有一種天然的高傲,腦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視,步履輕快,尖鼻子,兩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書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勢頗似母鹿,輕鬆自在。在她旁邊,姑媽穿著棕褐色的教服,系著聖芳濟會的腰帶,緊緊跟著姑娘的腳步走著,誰也甭想湊近那姑娘一步。阿裡薩一天四次看著她們來回走過,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彌撒出來時也能見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個女孩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像出來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兩個星期後,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決定給她寫封信,用職業抄寫員的清秀的字體寫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面。這封信在他口袋裡擱了幾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給她的同時,他每天睡覺之前都再補寫幾頁。結果,最初的那張紙逐漸擴大成了一本情話詞典,那些話都是他在公園裡等待姑娘走過時從讀過的許多書中背下來的。

  為了尋求遞信的方法,他想結識幾個「聖母獻瞻節」學校的女學生。然而,她們的天地同他相距太遠了。再說,經過反復考慮之後,他認為讓人知道他的企圖是不明智的。他聽說費爾米納剛到此地數天之後,曾經有人邀她參加週末舞會,但被她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現在還不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阿裡薩再也難以忍受為自己的愛情保守秘密,他的信已長達七十張紙,而且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母親面前,母親是他唯一願意講講知心話的人。特蘭西托為兒子的純真的愛情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引導他。她首先說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詩般的長信交給姑娘,那只能使她在幻夢中大吃一驚,她認為這位姑娘在愛情上跟她兒子同樣缺乏經驗。她對他說,第一步應該是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有興趣,以便他向她吐露愛情時不致使她感到意外,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該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裡經過的一刹那,阿裡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裡薩到她家幹什麼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當她第一次看見阿裡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並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之前,就發現阿裡薩在那裡了,只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後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小夥子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並不是偶然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著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儘管她身穿教服,舉止在重,但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複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裡薩只使她產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瞭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裡守著她們的年輕人,害的准是相思病。

  費爾米納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死後,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著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係,更像是孩子的母親,而不像是姑媽。因此,阿裡薩的出現,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秘的消遣。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她們發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著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第一個發現他,誰就忍住笑這麼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肅的女子目不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是愛你,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姑媽預見到戀愛將會經歷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裡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無真的花招,使費爾米納產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到更遠。她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的這種消道會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著她。那時,她從內心希望姑媽能夠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裡到底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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