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一三


  費爾米納從成為未亡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像她丈夫擔心的那樣孤獨和無用。她下了決心,毫不妥協,不允許利用她丈夫遺體做任何事情,包括共和國總統拍來的電報都沒有用,那個電報命令把屍體放在紅箱子裡擺在省府會議廳讓人們瞻仰。她也以同樣冷靜的頭腦反對在教堂為丈夫守靈。那是大主教親自要求的,她只答應在舉行葬禮彌撒時把屍體移到教堂去。被各種各樣的要求弄得手足無措的兒子出來調停,她也仍然毫不動搖地堅持她的農村觀念:死者不屬￿任何人,只屬￿他的家庭。他們應在自己家裡喝著苦咖啡,吃著奶酪餅守靈,每個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樣哭就怎樣哭。他們將免去傳統的守靈九晝夜的儀式,在葬禮之後就把大門關閉,除了最知己的客人之外,不接待任何來訪者。

  家裡籠罩著居喪的氣氛。所有貴重的東西都放在安全的地方。光禿禿的牆壁上只留下掛過畫畫的痕跡。自家的椅子和從鄰居那兒借來的椅子都擺在從客廳到臥室的牆邊。除了擺在一個角落裡用白床單蓋著的鋼琴外,大型家具都搬走了。空間似乎擴大了,聲音發出鬼怪似的迴響。書庫的中央,在他父親的寫字臺上,躺著醫生的遺體,他的臉上帶著最後的驚恐表情。他穿著黑斗篷,披著聖塞騎上的戰刀。在遺體的旁邊,身穿重孝,渾身顫抖,但自製力仍然很強的費爾米納,忍著悲痛,莊嚴地接受人們的弔唁,堅持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幾乎紋絲不動。十一點鐘一過,她便站在門廊上,揮著手帕向丈夫的遺體告別。

  自從她聽到帕爾多在院子裡喊叫,看見老頭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地掙扎以來,現在能恢復到控制自如的狀態委實不易。當時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認為丈夫尚有希望,因為他還睜著眼睛,瞳孔是那樣明亮,她從來就沒見到過。她懇求上帝至少給她一點時間,以便讓他知道,儘管他們之間出現過多次疑雲,她卻始終在愛著他。她實在不願他在明瞭這一點之前就離開人世。她感到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抵制的願望,希望同他重新開始生活,以便互相表達長期壓在心頭尚未出口的話,把過去沒有安排妥當的事情重新做好。但是,在無情的死神面前,她只好投降了。她的痛苦變成了一種盲目的忿怒,她對誰都言詞激烈,怒氣衝衝,甚至對自己也是如此。這倒使她獲得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和獨自忍受寂寞的勇氣。從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做事,不讓臉上露出任何痛苦的痕跡。唯一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種悽楚的時刻是星期日夜裡十一點,當時根據大主教的命令,把還在散發著墊木的氣味、打著銅箍、蓋著紅罩的棺材抬走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命令立即蓋棺,在那難以忍受的炎熱天氣裡,家中那麼多花散發出的味道使得空氣都變得稀薄了,他似乎看到父親的脖頸上出現了最初的紫色痕跡。他在寧靜中仿佛聽到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人到了這個年紀,活著也爛了一半。」在蓋棺之前,費爾米納摘下結婚戒指,把它戴在亡夫手上,然後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手,就象平常她看到他在公共場合信口開河地講話時做的那樣。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她對丈夫說。

  聽了這話,躲藏在社會名流中的費洛倫蒂納·阿裡薩,感到像是在體側被擊了一槍。費爾米納在最初弔唁的混亂中沒有認出他來。其實,在處理那天晚上的緊急事故中,誰都沒有他出現得及時,誰都沒有他更起作用。是他把滿滿當當的廚房發排得井井有條,使咖啡得以充分供應。當從鄰居借來的椅子不敷應用時,是他從別處弄來了椅子。當室內擺滿了花圈時,是他命令把餘下的花圈搬到院子裡去。他為奧利貝利亞醫生請來的客人端去了白蘭地,那些客人是在慶祝從業二十五周年的高潮時聽到噩耗後急急忙忙地趕到這裡來的,他們在芒果樹旁圍成一圈坐下,繼續吃喝作樂。當鸚鵡昂著腦袋張開翅膀半夜出現在飯廳時,他是唯一及時作出反應的人。鸚鵡的出現,使全家人不寒而慄,因為那仿佛是懲罰性的遺贈。阿裡薩抓住鸚鵡的脖子,不讓它叫出荒唐的話來,並把它放入帶罩的鳥籠掛進了馬廄。這一切,他做得是如此幹淨利落,以致沒有一個人認為他介入了別人的家務,相反倒認為他在那個家裡遭受厄運的時刻做出了無法估量的貢獻。

  從表面來看,他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嚴肅的老人。軀幹消瘦而筆挺,棕褐色的皮膚上汗毛稀少,白金架的眼鏡後面藏著一對貪婪的眼睛,末端粘得很好的羅曼蒂克的小鬍子已有點過時。他的最後幾縷鬢髮往上梳著,用髮蠟緊緊貼在閃閃發亮的頭頓中央,似乎這樣就最後解決了他的禿頂問題。他的天然的文雅和鬱鬱寡歡的舉止十分討人喜歡,但同時也被視為一個頑固的光棍漢身上的兩種可疑的品德。他花費了許多錢,用了許多心計,費了好大的力氣,為的是不讓人們看出在當年的三月份他已滿了七十六歲,而且他在孤寂的心靈中深藏著一個信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比他愛得更深。

  那天,儘管六月的天氣熱得叫人透不過氣,從聽到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消息起,直到晚上,他還是穿著慣常穿的衣服。深色的呢料坎肩,襯衣的硬領上系著絲帶結。戴著氊帽,手熱一把兼做拐杖的黑綢傘。黎明時分,他從守靈的地方離開了兩個小時。太陽剛剛升起時,他又大大方方地回來了,鬍子修聾得整整齊齊,美容洗髮劑的香氣四溢。他換上了一件黑呢料大禮服,這種衣服他平時一般不容,只有在參加葬禮和出席聖周彌撒時才正式穿用。他沒有打領帶,而是在硬翻領上別了藝術家的帶狀飾物,頭上換了一頂蘑菇帽。他還是帶著傘,但此時已不僅是出於習慣,而是因為他估計在十二點鐘之前肯定有雨。他把下雨的跡象告訴死者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以便讓他考慮是否有可能提前安排葬禮。他們也真的試圖這樣做了,因為他們知道阿裡薩出身于船主家庭,本人是加勒比海內河航運公司經理,對氣象是個內行。但是他們無法及時在民政當局和軍事當局、公共團體和私人團體、軍樂隊和藝術學校樂隊,以及各宗教團體之間進行協調,大家早已同意在十一點舉行葬禮,可倉促之間難以達成一致協議。這樣一來,那次歷史性的安葬儀式便被一場傾盆大雨弄得狼狽不堪。咕吱咕吱地踩著泥水到達家庭陵墓的送葬者寥寥無幾。陵墓的庇護者是一棵歐洲木棉樹,繁茂的枝葉一直探到墓地的牆外。就在同一棵木棉的樹蔭下,在牆外被指定埋葬自殺者的一座小墓上,前天下午,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們埋葬了阿莫烏爾,根據他本人的意願,他的愛犬和他同穴安眠。

  阿裡薩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到達墓地的人之一。他連內衣都濕透了。他提心吊膽地回到家裡,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生怕被這次大雨澆出肺炎來。他煮了一杯熱檸檬水,又加了一點白蘭地,躺在床上用它沖服下兩片阿斯匹林,裹在毛毯裡出了滿身大汗,身體才暖和過來。他再度回到守靈的地方時,已感到精神抖擻了。費爾米納重新挑起了操持家務的重擔。房間已進行了清掃,可以接待客人了。書房裡設了個祭壇,安放著一張已故丈夫的蠟筆肖像,像框上掛著黑紗。八點鐘時就賓客盈門,天又象前一天夜晚那麼炎熱,於是在做完念珠祈禱之後,有人提出要早些告退,以便讓亡者的遺孀稍事休息,從星期日下午以來,她一直未得消停。

  費爾米納站在祭壇旁邊,跟來客告別,把最後一批契友一直送到臨街的門口之後,她象往常那樣,要親自把門關好。她正在關門時,卻看到了穿著喪服站在空曠的客廳裡的阿裡薩。她感到意外驚異,因為多年以來,她就把他從她的生活中抹掉了。這是第一次她從忘卻中恢復過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在她尚未來得及為他的來訪致謝之前,他已經渾身戰慄著莊嚴地把帽子放在胸前,鬱積在心中的話陡然引爆,那句話一直是他生命的支柱。

  「費爾米納,」他對她說,「我為這個機會等了半個多世紀,為的是再一次向您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您,忠貞不渝。

  倘若費爾米納·達薩沒有想到阿裡薩在此時此地出現是上帝的旨意的話,她真會以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瘋子。她的第一個衝動就是高聲詛咒他,她的丈夫在墳墓裡屍骨未寒,他就這樣來到她的面前,這是對她家門的褻瀆。但是,狂怒和尊嚴不允許她這麼做。「滾開!」她對他說,「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她重新把剛要關上的臨街大門徹底打開,最後加了一句:

  「但願你在世界上的日子也不長了。」

  當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漸去漸遠時,便慢慢地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和插銷。現在,她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了。在這以前,她從未完全意識到她年滿十八歲時發生的那場悲劇的輕重和後果。這場悲劇她必須一直演下去,直到她死去為止。自從那個災難性的下午以來,她第一次悄悄地哭了。她為丈夫的死亡而哭,為她的孤獨和忿怒而哭。當她走進空蕩蕩的臥室時,她又為自己而哭,她自從出嫁以來,很少一個人獨自睡在那張床上。丈夫留下的一切都使她流淚不止:帶穗頭的拖鞋,枕頭下面的睡衣,梳粧檯上鏡子裡她丈夫的身影的空缺,以及她丈夫皮膚上散發的特有的氣息。一種恍惚的思想震動了她:「一人被愛的人,死去時應當把一切帶走。」她不願在任何人的幫助下就眠,睡覺之前也不想吃任何東西。由於悲痛已極,她祈求上帝讓她在睡夢中被死神召去,她懷著這樣的幻想脫下了鞋,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入睡,睡夢中她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意識到床上空出了一半,她象往常那樣測躺在左邊,而在右邊缺少另一個身體跟她對稱。她在夢寐中思慮著,她想她絕不能再這麼下去,不禁嗚咽起來。她在夢中哭泣了好一陣,雄雞終於高啼,不受歡迎的晨光將她喚醒。她醒來時,看到身邊沒有丈夫,只有了然一個人,只是在那個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在夢中痛哭了很久,然而她並沒有死。她還發現,自己在啜著睡覺時,想阿裡薩的成分比想她死去的丈夫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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