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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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費了整整三個小時還沒有捉住它。在鄰居的女僕幫助下,她們用了種種辦法想把它騙下來,也無濟於事,它繼續頑固地停在原地不動,還放聲大笑,使勁地高呼自由黨萬歲,扯蛋的自由黨萬歲。這種膽大妄為的呼叫,近來已經使四、五個幸福的醉漢送了命。烏爾比諾醫生望著在茂密的樹枝間肆無忌憚的鸚鵡;用西班牙語、法語、甚至拉丁語規勸它,鸚鵡則用同樣的語言,同樣強調的聲調,同樣的音色來回答他,賴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到好言相勸無效,烏爾比諾醫生便吩咐求助於消防隊員,他們是他在本市的最新的玩具。 確實,不久前,火災都是讓聲願人員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來潑水撲滅的,他們的秩序是如此紊亂,以致造成的災難比火災更為嚴重。但是,前年開始,由於公共福利社——烏爾比諾醫生是這個團體的名譽主席——的募捐,這兒有了一個職業消防隊和一輛配有警報器、警鈴和兩條高壓水龍帶的貯水卡車。一切都是現代化的。當聽到教堂敲鐘報警時,為了讓孩子們看消防隊救火,學校甚至宣佈停課。最初,消防隊的任務只是救火,但是烏爾比諾醫生告訴市政當局,他在漢堡看到消防隊員們曾救活了一個在三天大雪之後凍僵在地窖裡的孩子,他還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巷裡,看到消防隊員從第十層樓的陽臺上把一具裝著死人的棺材運下來——因為樓梯彎彎曲曲,家人無法把棺材抬出來。這樣,這兒的消防隊員便學會了其它緊急服務項目,如撬鎖開門和殺死毒蛇。醫學專科學校為他們專門開了一般事故急救課。因此,請消防隊把一隻跟紳士一般具有種種美德的高貴鸚鵡從樹上捉將下來自然也是義不容辭之責。烏爾比諾醫生說:「請告訴他們,這是我的鸚鵡。」說罷他便去寢室換衣服,準備出席豐盛的午宴。事實上,這會兒他已被阿莫烏爾的信弄得昏頭昏腦,並沒有把鸚鵡的命運放在心上。 費爾米納穿了一件齊臀的又寬又松的絲綢襯衣,戴了一條長長的繞了大小六圈的真珍珠項鍊,穿著一雙只是在非常莊重的場合才穿的高跟緞子鞋,年齡已不允許她經常打扮了。對一個可敬的老太太來說,時髦的華麗服飾已不太合乎時宜,但穿在她身上還是挺合適的。她的身材修長而挺拔,一雙富有彈性的手還沒有一塊老年斑,粗硬的頭髮閃出藍鋼般的光芒,在面頰兩側對襯地剪得整整齊齊。跟她的結婚照片相比,此時唯一留下的是那雙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感,不過在她身上,由於年齡而減少的東西卻在性格上得到了補償,而勤奮使她贏得的東西,更超.過了年齡使她失去的東西。這身衣服使她感到很舒適。她既沒有偷偷地束胸,也沒有束腰,更沒有人為地用布將臀部墊高。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吸也是舒暢的。總之,她身體的輪廓顯現的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七十二歲的費爾米納·達薩。 烏爾比諾醫生看到她坐在梳粧檯前,電扇在她頭頂上緩緩轉動。她正在戴一項鐘形的帽子,帽上裝飾著紫羅蘭型的絨花。寢室寬敞而明亮,英國式的床上掛著玫瑰色針織蚊帳,兩扇窗戶朝院裡的樹木敞開著,刺耳的蟬鳴從那兒傳進來,預示著快要下雨了。從蜜月旅行回來後,費爾米納一向根據氣候和場合給丈夫挑選衣服,頭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從浴室出來時就能穿上。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先是幫他穿衣服,後來就乾脆替他穿衣服。她記得這樣做,最初是由於愛他,但是自從五年前開始,她就非這樣做不可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他們剛剛慶祝過金婚。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感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上人都不願意去找這個答案。 她已經逐漸發現了丈夫腳步聲的拖遝,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夢中哭泣。但她沒有把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確鑿無疑的徵兆,反而認為是返老還童的表現。因此,她沒有把他當做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當做孩童。這種自欺欺人,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天意,使他們避免了互相憐憫。 如果能及時懂得繞開婚姻腳種種災難比繞開日常的微不足道的貧困更為容易的話,他們的生活就會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說他們倆在共同生活中也體會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頭之後才來到他們身邊。多少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懷著冷酷的心情忍受著丈夫在黎明時分歡快地醒來。當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來時——他覺得每過一天,他又長大了一點——她卻仍緊緊抓住最後的一絲困意,不願去正視每一個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預示的必然的命運。雞剛打鳴,他就醒來了,他活著的第一個標誌是一聲無緣無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驚醒。她聽到他一邊摸索床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嚷嚷,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寧。然後在黑暗中咯咯地邁步走到浴室。一個鐘頭之後,她又睡了一覺醒來,聽到他從書房裡回來,摸著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廳裡玩牌,人們問他怎樣看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夜遊神。」她聽得明明白白,那些聲響沒有一種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卻偏偏故意弄出來給她聽,還裝做是不可避免的。這正如她明明醒著,卻裝做睡著一樣。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從來沒有象在這些惶恐的時刻那麼需要她,需要她活著,並且頭腦清醒。 她的睡態比誰都高雅,她給曲的身子擺成一種舞蹈姿勢,把一隻手放在額上。但是,當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時,她比誰都暴躁。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弄出哪怕是最小的聲音,甚至會因此而感謝他,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將早上五點鐘就被吵醒的過錯推倭給他了。事情確實如此,有幾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突然以睡意蒙脆的聲音說:「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裡了。」接著她又以清醒的聲調斥駡道: 「這個家,最倒黴的就是不讓人睡覺。」 於是,她打開燈,沒好氣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為這一天的初戰告捷而洋洋得意。實際上,那是雙方的一種神秘而惡劣的遊戲,但卻使她感到愜意,因為它是夫婦之間既冒險而又輕鬆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於這種輕俘的遊戲,他們在開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後,險些為某一天浴室裡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當時,烏爾比諾還能夠獨立洗澡。他回到臥室,開始摸著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樣,到這時還象嬰兒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微微地呼吸,把那只女舞踏家的手臂莊嚴地放在頭頂上。但是,她也象往常一樣,似睡非睡,這他知道。漿過的亞麻衫在黑暗中沙沙響了一陣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自言自語道: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沒找到肥皂了。」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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