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爾克斯 > 霍亂時期的愛情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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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醒過來了,想起了那件事,氣鼓鼓地翻了個身,因為她准是忘記在浴室裡擱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發現沒有肥皂了,但當時已站在噴頭下,她打算以後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實際上不是如他說的那樣一個星期沒有肥皂,他那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過失,但是三天沒有肥皂,卻是事實,這是推倭不了的。被別人抓住了過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終於惱羞成怒。象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了,說: 「這些日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氣衝衝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 儘管他很熟悉她的爭辨方法,這一次卻忍不住了。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上的藉口,搬到慈善醫院裡的住院處去住,只是在黃昏外出巡診之前才回家換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廚房去,裝著幹這幹那,直到聽見他乘馬車走了才出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他們也曾幾次想解決糾紛,結果火卻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認浴室沒有肥皂之前,他不準備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認自己故意說謊話折磨她前,也不想讓他回來。 自然,這次衝突又使他們想起了其它的衝突,想起了在許許多多灰暗的黎明發生過的數不清的小糾紛。一些惱怒引起了另一些惱怒,老傷疤被重新揭開變成了新傷疤。他們痛苦地看到,多年的爭吵僅僅培養了夫婦間的仇視,這一點使他們不寒而慄。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開懺悔,以便由上帝來裁決,浴室的肥皂盒裡到底有沒有肥皂。她本來就十分惱怒,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駭人地嚷道: 「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 這句話震動了全城,引起的後果難以消除,最後,人們甚至編成流行的小調來打諢:「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廣她意識到把話說過了頭,便搶在丈夫前做出了反應。她威脅丈夫說,她要一個人搬到她父親從前的房子裡去住,那房子儘管租給了政府部門的辦事結構,但仍然歸她所有。這並不是虛張聲勢,她真的要搬走,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她丈夫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動向。他沒有勇氣向她的固執挑戰,只好讓步。他的讓步並不意味著他承認浴室裡有肥皂——設若如此,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是為了兩個人必須在這個家裡繼續住下去,但是他們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說話。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並且巧妙地繞開那種僵局,讓孩子們從餐桌的一邊往另一邊傳話,而孩子們竟然沒有察覺他們互不理睬。 由於書房裡沒有浴室,烏爾比諾醫生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程序,這倒解決了他們清晨吵吵鬧鬧的矛盾,他把進浴室的時間安排在備課之後,而且輕手輕腳,千方百計地不吵醒妻子。他們在睡前多次湊巧遇在一起,於是就輪流刷牙。四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在她從浴室出來之前,他象手時那樣躺在雙人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從浴室回來後,沒好氣地躺在他身邊,以便讓他醒來主動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沒有起來走開,反而吹滅蠟燭,拉拉枕頭,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應該到書房去睡覺,但是他又一次感到躺在祖傳的軟床上是如此舒適,於是乾脆以妥協的口氣商量說: 「讓我睡在這兒吧。」他說,「你說得對,浴室裡有肥皂。」 當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他們已近老年的插曲時,無論他還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驚奇的事實,那場爭吵是他們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嚴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於這場爭吵,使他們產生了言歸於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的想法。儘管她們年事已高,應該和睦相處,他們還是注意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否則的話,剛剛癒合的傷口會重新出血,舊恨又會變成新怨。 他是使費爾米納聽見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們乘坐的開往法國的輪船船艙裡。當時她由於暈船而渾身無力,他的噴泉似的小便如此強勁有力,簡直象匹公馬似的,這更增加了她對那一「災難」的畏懼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小便的勁頭也日趨減弱,那一回憶卻經常京繞在她的腦海裡,因為她從不允許他把便池的邊緣弄濕。烏爾比諾醫生想用一種任何人都能懂的淺顯的道理說服她,讓她明白他所以把便地弄濕,並非象她固執地認為的那樣是由於他的粗心,而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輕時小便又准又直,在中學裡比賽往瓶子裡撒尿,他曾數次榮獲第一。但上了年歲,不僅小便勁頭沒有那麼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喀喀撒得滿處都是,根本沒法掌握,儘管他主觀上還在竭力想瞄準方向。他說:「抽水馬桶肯定是對男人一無所知的人發明的。」他用自己的日常行動來求得家庭的安寧,對妻子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而不是謙恭。他每天小便時,都用衛生紙把便池邊擦乾淨。她知道這件事,當浴室裡氨氣的味道不是十分明顯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旦氨氣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就會象發現一樁罪行似的嚷道:「臭得連兔窩裡都能聞到。」將近晚年時,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想出了最後解決這一麻煩的辦法:象妻子一樣蹲著小便,這樣不僅可以保持便池清潔,而且也省力得多。 那時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當差,他儘量避免淋浴,因為在浴池裡摔上一跤,足以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古城府邸中常見的那種帶獅腿的金屬浴缸,他從衛生的角度把這種浴缸取消了。他說:「浴缸是歐洲人最髒的東西之一,他們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們身上的髒物弄髒的水裡洗澡。」因此,他讓人用結實的愈瘡木做了一個特大號木盆,費爾米納用它來給丈夫洗澡,就象給新生嬰兒洗澡一樣。每次沐浴要拖一個多小時。用錦葵葉和桔皮煮成的黑褐色的水,對他有良好的鎮靜效果,有時他不知不覺地便在散發著香氣的浴盆中睡著了。洗完澡後,費爾米納就幫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兩腿中間,把可可油塗在他的燙傷之處,她如此愛撫地替他穿上褲衩,仿佛他是一個在繈褓中的嬰兒。她接著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從襪子一直穿到用黃玉別針打領帶結。夫婦之間和睦相處,黎明時的爭吵已成為過去。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被子女們奪走的童年,而她則每天忙於家務,並且隨著歲月流逝,上了年紀,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在滿七十歲之前,她總是醒得比丈夫早。 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當烏爾比諾醫生掀開毛毯來看阿莫烏爾的遺體時,他發現了一點在他醫生和信徒的最光輝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東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麼多年交道之後,在同死神做了那麼多年爭奪之後,在反過來複過去經常觸摸死人之後,他仿佛第一次敢於面對面地看一個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他。他以前一直沒有面對面看過死人,並非由於恐懼。因為多年以來,恐懼就象個幽靈似的一直和他形影不離。那是從一天晚上他被惡夢驚醒之後開始的。他意識到,死亡對於他,不僅象他感覺到的那樣隨時都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一種很快就會發生的事實。相反,那天他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質表現形式。那件事情過去一直是僅僅存在於他的想像之中的。他很高興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烏爾作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來把阿莫烏爾看做是一個聖人。但是,那封遺書表明了他的真實身分,他的邪惡的歷史和不可思議的耍陰謀的能力,使烏爾比諾醫生感到一種不可移易、難以追回的東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經失落了。 費爾米納並沒有受他憂鬱的情緒所感染。當她幫他把腿伸進褲子和扣上一大排襯衣紐扣時,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她的,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費爾米納不是那麼容易動感情的,何況死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阿莫烏爾是個使用拐杖的殘廢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島某個島嶼的一次暴動中——那兒發生過無數次暴動——從行刑隊的槍聲中逃出來的,史不知道他為了生計做了兒童攝影師,而且是全省生意最興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贏過某人一盤象棋,那個人似乎叫托雷莫利諾斯,而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是一名因為犯了一樁兇殘的罪行而被判無期徒刑的卡耶納的逃犯。」烏爾比諾醫生說,「你設想一下,他甚至還吃過人肉!」 他把那封遺書交給了她,信中的秘密他至死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她沒有把信打開,直接把它放在梳粧檯上,而且用鑰匙鎖上了抽屜。她已經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大驚小怪的毛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儀錶不相稱的狹隘的見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烏爾並非由於這個人過去的歷史,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流亡者提著行李到達這兒以後開始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阿莫烏爾最後暴露身份感到如此驚訝和沮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他窩藏女人感到深惡痛絕,因為這是他那種階級的男人的一種世代相傳的風氣,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負義的時刻也是這麼幹的。此外,她認為那女人幫助阿莫烏爾實現了死亡的決心,是一種令人肛腸寸斷的為愛情的犧牲。她說:「如果你也跟他同樣嚴肅地決定自殺,我的義務也將是跟她做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呆頭呆腦無法理解的十字路口上,這種不理解使他在半個世紀中一直感到惶惑。 「你什麼也不懂,」他說,「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過去是什麼人和幹過什麼事,而是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麼多年。」 他的眼睛開始噙滿了淚水,但是她裝做沒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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