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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九章

  公寓又再度呈現混亂狀態,好像竊賊又光顧了一次。外盒、內盒、一捆捆被撕破的泡泡塑膠皮、各式各樣的聚苯乙烯塑料——模子、方塊、模型,還有跟著每一陣微風起舞的無數飄浮碎片:地板上呈現了美國人熱愛過度包裝的最佳物證。

  相反地,房間另一端那張長工作臺上,一切都擺得井然有序。相機、鏡頭、閃光燈、底片,以及濾光鏡,全排成一排,等著被收入深藍色尼龍袋的襯墊隔間裡,這是一幅令人舒服的影像。喪失了他這一行的工具,安德烈會產生脆弱感,就仿佛他的視力和專業技巧也跟著他的器材被偷走了。不過現在,他用手指撫摸著按鈕和浪花邊,以及聆聽著鏡頭插入外殼的卡陷聲,他覺得心情好了起來,信心也恢復了。也許在完成英國的任務之後,他可以溜回巴黎幾天,看看能否在法國的雜誌社找個差事做做。在法國南部待一個禮拜左右,為「南方」工作,將能趕走這幾天的晦氣。他拿起「尼康」相機。這個牌子並非他的老朋友,但他喜歡那重量以及機體形狀握在手中的感覺。將它拿到窗邊,他眯著眼睛透過觀景窗,看著外頭傍晚的鑲嵌陰影,燈光開始一盞盞的亮了起來。去你媽的《DQ》,去你媽的卡米拉。沒有他們,他照樣能夠活下去。

  電話只響了兩聲,他就接起來了,想著定會聽到露西的聲音以及那慣有的、奶媽式的行前叮嚀,好確定他帶了機票和護照以及充足的乾淨襪子,因此當他聽到很有個性的、清晰的、拉長的男人聲音時,他吃了一驚。

  「親愛的孩子,我是塞魯斯。希望沒有打攪到你。我猜你可能很忙,不過我還是想碰碰運氣,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出來喝一杯。你可能會對我的研究有興趣。」

  「你人真好,塞魯斯。」安德烈瞥一眼髒亂的地板。「事實上,我和一屋子的垃圾有約,不過我剛把約會取消掉。你想在哪裡碰面?」

  「你聽過『哈佛俱樂部』嗎?四十四街,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之間,二十七號。那邊很安靜,而且你能看清楚你跟誰說話。我的年紀已經大到不適合在昏暗的酒吧裡了。六點半可以嗎?,恐怕你需要戴條領帶。他們喜歡領帶。」

  「我會準時到的。」

  安德烈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才找到那第一百零一條領帶,就卷在夾克的側口袋裡。因為領帶所引起的事件經常激怒他,使他感到很不方便,最嚴重的一次是當他待在達拉斯一家貴得要命、做作得要命的飯店裡時。在一個德州人的豪宅中拍了一天照片之後,他逛入飯店的酒吧,身上穿著假日才穿的佈雷澤外套,清醒而令人尊敬,結果卻被擋駕,只因為在他那剛洗過的白襯衫的雪白胸膛上,缺少領帶的蹤跡。有關當局借給他一條沾有威士忌、花得過分的絲織品——酒吧領帶——然後他才得以進入喝一杯,就好像他是個突然被社會接受的賤民。坐在吧台旁的還有兩個喧鬧的男人,脖子上纏著靴帶,以及一個除了一串珠寶之外,腰部以上全裸的女人。他記得,其中一個還戴著大帽子,那剪裁的格調鐵定會讓文明世界的許多區域皺起後頭。自從那一次的經歷之後,他旅行時總會在口袋裡放一條黑色絲質針織領帶——防皺、抗髒,且適合葬禮使用。他調整頓結,懷著期望,出發前往約會地點,也就是哈佛傑出分子在美國企業的股票漲跌、法律訴訟中度過辛勞一天之後,休養生息的避風港。

  寄放外套時,他發現塞魯斯·派因就在大廳外的走廊上,正在測覽佈告欄上的啟事,他那剪裁合身的背影對著衣帽間。安德烈走過去,站在他身旁。「我希望他們還沒有禁止攝影師進入。」

  派因轉頭,露出微笑來。「我在看是不是有會員被抓到引誘年輕女孩洗三溫暖。以前常有這碼子事。」他對著一張別在紅氈布上的傳單點頭。「時代變了。現在我們竟然有日語午餐。你好嗎,親愛的孩子?」他抓住安德烈的手肘。「酒吧往這邊走。」

  哈佛俱樂部的酒吧沒什麼虛飾,很像一些舊時酒吧,當時垂掛的蕨類物尚未取代煙葉的煙霧,點唱機的吱喳聲和體育評論也還沒有毀掉安詳的交談。沒錯,有兩台電視機——最近才設置的,讓派因不怎麼高興一一在這個特別的晚上,它們沒有畫面和聲音。是一個清淡的夜晚;四張小桌子只有一張有人,孤零零的身影正彎身看報。另一個會員坐在吧台旁,不知道在沉思什麼。酒吧中並無瑣碎的事物來打攪寧靜飲酒的樂趣。

  他們兩人在吧台的尾端坐了下來,離那個正在閱覽室翻閱《華爾街日報》的會員所製造出來的喧鬧聲很遠。派因喝了第一口蘇格蘭威士忌,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以歎氣來表示喝到了好酒,接著再讓自己安穩地坐在吧台板凳上。安德烈豎起耳朵。最大的聲音是酒保在排列酒瓶時,波本威士忌敲在伏特加上所發出的叮噹聲。「我有一種感覺,」他低聲說道,「我們應該傳紙條,或是講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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