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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的威廉叔叔以前老愛說,每當猶豫不決的時候,就點鵝肝醬吧。其實,這也是這家店的傳世名菜之一,一直由同一家供應,前後已經兩代了,據說害不少美食名家吃到喜極而泣呢。對,就從鵝肝醬開始,然後是一些烤雞。

  待那侍者回來,我還以為他剛才下刀的時候,刀滑了一下呢。我們有4個人,每個人點的開胃菜都不一樣。但是,上來的鵝肝醬,足夠我們4個人大塊朵頤——質地緻密的粉紅色肝片,細細嵌著一道道淡黃色的鵝油,配上熱烘烘的棍子麵包切片,麵包還帶有烤架烤出來的條紋印。其他的盤子上,是同樣毫不客氣的一大堆扇貝、土制火腿、蝸牛肉。後來又上來了一堆小山一樣的熱烘烘麵包,就怕我們不夠吃。

  可能是因為恬不知恥自承暨餐吧,或是向我作研究時秉持的負責態度給予禮贊吧,反正,我每樣東西都吃;而我敢說,我從來沒有吃過比這更棒的晚餐。但很不巧,主菜還沒上呢。我這才開始有點瞭解,安東以前是怎麼維持他那拳擊手的體重的。

  他的事業於開始之際,依我聽來的說法,是先當私家廚子,在一戶富裕人家掌廚。而你可以想像當他棄私從公,轉往維特布易路時,他在那一家人胃裡留了多淒慘的一個大洞填不滿。人生中只有兩件事可以把他從烹任大事中拉開;他愛賽馬,還愛女人。他特別喜歡的女性顧客碰上他,固定會被他渾身大蒜味的擁抱摟到窒息;同時也得領叫一下安東火爐般溫熱的手指頭,在臉頰上觸摸的感覺。而女士也都愛他。有一天晚上,有位世界知名的大美人,在女更衣間裡碰上吊襪帶出了技術性問題的麻煩,但她找來的救兵不是女性,而是安東。他回到廚房去時,不停搖頭驚歎,雙手在空中畫出豐腴性感、起伏有致的形狀,從他的鬍子裡喃喃吐出幾個字,「多豐腴的大腿啊!」

  真湊巧,我下一道菜正是同樣豐腴的雞。我點這道菜的時候,看漏了菜單上的一個關鍵字;全雞的「全」。這只全雞閃著油亮的皮,蜜黃褐色、鮮潤多汁,大腿燦爛奪目;雕琢之精巧,是我始終非常羡慕,而且永遠無法企及的。(遭我雕工茶毒的那些犧牲品,不知怎麼的,骨頭都不在正常位置上。)這只優美如雕像的動物,有一半放到了我的盤子上。那侍者保證剩下的另一半會繼續熱著,留待稍後享用,然後送上了炸薯條——像是堆成6時高、金字塔狀的圓胖火柴棒,咬在齒間會輕輕脆裂。

  天助我也,我解決掉了這只全雞的第一部分,至於我的那幾位朋友,對付的可是體積合理得多的大山鵪。接下來我們的侍者就十分錯愕了,但仍不失禮貌;因為我不肯出場和這只雞來場第二回合的奮戰。但他並未就此放棄,直到後來,才改以甜點進襲。野草莓?糖衣牛軋糖?浸在櫻桃白蘭地裡,有足球大小的鳳梨?

  我們最後講定了就用咖啡,外加餐後到廚房散步散步,我希望這廚房有朝一日可以由官方正式定為國家古跡。這廚房配備的人力是比比(Bibi)、迪迪(Didi)、尼尼(Nini),他們居然有辦法在幾乎沒有現代設備的這麼一小塊地方裡面,變出曠世珍饈。約有二三十個摔得坑坑疤疤的銅制鍋子,掛在一座發黑的生鐵灶上方;這灶1920年就裝上了。灶上的烤盤70年來燒穿了兩次,已經換新;灶內是燒木柴的——用的是飽經風霜的陳年橡木。就這些了!沒有微波爐,沒有閃閃發光的電腦化烤箱,沒有大片大片的不銹鋼。《居家庭園》-(House&Garden)雜誌的廚房版主編,看了准會大吃一驚。

  但是這樣好得很,幹嘛要變呢?況且,「變」是談都別談的。安東在他的事業即將告終之時,同意出售這家飯店,但有兩項條件:第一是飯店必須保持其原始的風貌;破破爛爛的地板、搖搖欲墜的爐子、龜裂的牆壁等等,全都不能改變。至於食物呢,同樣也必須維持其一貫的作風——最好的材料,豐碩的份量,簡單的烹調。而第二項條件,則是在他死後,必須好好照顧他的太太。

  安東過世的傳奇,始自他對醫療、醫生這些勞什子之深惡痛絕。他放罹病之初,便有幾位朋友央求他赴巴黎一名醫處看診。他拒絕了。既然是這樣,他這些朋友說,我們就安排這位醫生到餐廳來看你好了。

  你們若是敢弄個醫生來靠近我一步,安東說了,我就宰了他。但他的病不肯放過他,所以他的朋友也不放過他。有天早上,他們真的帶了個醫生——一個大無畏的醫生——到餐廳來。餐廳裡空無一人,只有安東。他坐在一張桌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卡爾瓦多酒和一支左輪手槍,放在他面前;人則已因心臟病發身亡。

  這說法是真的嗎?還是他根本就是安詳過世放馬賽一家診所的呢?我知道我喜歡的是哪一種結局;我想那也是安東喜歡的。死在家裡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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