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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驢鳴情事

  時近歲末,天色仍然湛藍,也沒有英國每逢年未營造出的那種狂亂景象,叫人覺得心慌意亂的。山谷裡唯一可能與節日有關的跡象,是彭賽先生家傳出的奇怪聲音。彭家離我們約一公里多路。我連續兩天早晨打他家門前走過,都聽到尖銳的叫聲——不是恐懼或痛苦的叫聲,倒像是出於憤怒。我想這不是人的聲音,但我不能確定。我問福斯坦可曾聽到。

  「哦,那個,」他說:「彭賽在修整他的驢子。」

  梅納村的教堂,聖誕夜要佈置一個真的馬槽。彭賽先生的驢子是重要配角,當然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可是它偏偏討厭刷洗梳毛,又不肯安安靜靜地忍耐梳洗過程。到聖誕夜,驢子看起來一定很體面,福斯坦說,可是聰明人都會離它的後腿遠遠的,因為它的後腿踢人功夫眾人皆知。

  村子裡正在挑選扮演聖嬰耶穌的人選。年齡及氣質相當的嬰兒都要候選;其中,整晚能保持清醒不睡,這一點最重要。因為參拜耶穌高潮,午夜才能開始呢。

  除了郵差塞在信箱裡的賀卡外,聖誕節仿佛還有好幾個月那麼遠。我們沒有電視,看不到那些假造歡愉氣氛的電視廣告。沒有人高唱「歡樂頌」,沒有人舉辦公司年終聚餐,沒有不意之年、搶購年貨的慌張氣氛。我喜歡。妻則略有不安,好像失落點什麼。怎麼沒有喜慶氣氛?怎麼沒有聖誕飾品?怎麼沒有聖誕樹?我們決定上亞維隆去採購這些。

  採購一份節日氣氛

  果然,我們立刻就看見聖誕老人了。穿著寬鬆的紅色帶環扣長褲,上身卻是搖滾T恤, 戴著飾羽毛的女帽,一副假鬍子。在大街上,他搖擺著向我們而來。遠望他的鬍子好像著了火;走近了才看出是鬍鬚間夾著一根香煙。他罩在煙霧間,踉蹌而行,吸引了一群孩子的極大注意。那麼驚奇萬千。

  街道兩旁掛滿燈泡,音樂聲從酒吧和商店開著的門裡流瀉出來。聖誕樹成堆地擺在人行道上,一個男人在巷子裡扯大嗓門叫賣床單。「看看這質料,夫人。純德拉綸(德國制人造纖維)!你挑得出一點毛病我就送你5000法郎!」一個老農婦真的拿起來一公釐一公釐的檢視,那男人一把將它搶走扔到布堆上。

  我們轉過街角,險些撞上一隻死鹿。它掛在肉店門外,眼瞪著掛在它旁邊的野豬。隔著窗子,看得到裡面掛著一排沒毛的小鳥,脖子斷了,頭整齊排放在胸骨前。這是聖誕節前特質品,7只要6法郎。肉販捏緊了它們的鳥嘴,系上松葉和紅帶子。我們毛骨聳然地走過去。

  普羅旺斯的聖誕節無疑有其重點。從櫥窗內的陳設、排長龍購物的地點看來,衣物、玩具和音響設備都不過是附帶品;聖誕節最重要的事情是:吃。牡蠣、螫蝦、雉雞、野兔,餡餅加乳酪,火腿與醃肉,蛋糕與粉色香檳,令人流連忘返。我們深感畫餅不能充饑。帶著聖誕樹、聖誕飾品和一份節慶喜氣,我們回家去。

  月曆

  兩個穿制服的男人等著我們,他們那輛沒有標誌的車在屋外。猛一看到他們,我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罪;為什麼,我不知道。反正穿制服的人就會給我這種感覺。我正尋思自己最近做了什麼不忠於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事,那兩個人走出車來,向我敬禮。我松了一口氣。法國人的繁文得節再怎麼臻於藝術境界,也不會在逮捕你之前向你敬禮。

  原來他們並非警察,而是消防隊員,卡維隆來的。他們問可否容他們進屋,我想著不知我們的清掃煙囪證明擱到那兒去了。他們顯然是來作衛生檢查的,要抓出沒清理煙囪的人家。

  我們圍餐桌而坐。他們中的一個打開手提箱。「我們給你帶來沃克呂茲省消防隊的月曆。」他放在桌上。「你看,所有的假日都標明在上面。」

  確實如此,就如同郵局的月曆二樣。不過,這本沒有戴椰子殼胸罩的女孩,只有消防隊員高樓滅火、急難救助、登山搜救,還有站在消防車上的照片。法國鄉下的消防隊負責所有的緊急救難工作:解救掉進山區洞穴的狗、送病人去醫院,以及救火。他們是值得尊敬的。

  我問是否可以捐款。

  「當然可以。」

  他們開收據,稱我們為「卡維隆消防隊之友」。又敬了一個禮之後,兩個隊員往山谷更深處去碰碰運氣。希望不要有惡犬來進攻他們,要想讓馬索捐款,恐怕不比撲滅火災容易。我可以想像到馬索手持獵槍,躲在窗簾後面窺視,任由他的狗群去對付入侵者。我曾見過那些狗兇惡地爬在一輛汽車的前輪上,刨抓輪胎像刨抓生牛肉,把橡膠都咬成碎片。車裡的人嚇得急忙倒車離開,馬索則只管旁觀,笑著抽他的煙。

  我們現在是擁有兩份月曆的家庭了,預料聖誕節前會有第三份送來;這一份,也是值得捐款的。12個月來,每週二、四、六,衛生局的勇士們都會在我家車道頭上停下,收取多得不好意思的空瓶、氣味不佳的廚房垃圾、狗食罐頭、破酒杯,以及碎瓦破磚。他們從不退縮。不管垃圾多大、多重,清潔工總能把它扛上卡車。夏天裡,他們一定快要昏厥了;而冬天又可能凍得想哭。

  這清潔工和他的夥伴,終於開著標緻車來了。那車,好像是在進入汽車墳場以前,出來作最後一次郊遊——兩個快活而肮髒的人,用力跟我握手,吐出滿口酒氣。我看到車後座有一對兔牙,幾瓶香檳,於是說很高興他們檢了那麼多完整的瓶子,可以換些小錢。「我們才不是想要用空瓶換錢呢,」一個說:「你該看看有些人丟些什麼給我們收拾。」他做了個鬼臉,捏著鼻子,小指頭翹起:「髒啊!」

  他們拿了紅包,高興地走了。我們祝願他們找到飯館好好吃一頓,吃得一片狼籍,讓別人來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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