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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十月

  野蘑菇

  那人站在那兒,端詳老橡樹根部雜生的蘑菇與矮樹叢。他的右腿包裹著釣魚用的,長及大腿的塑膠防水長靴,左腳卻穿著跑鞋;一手持長手杖,一手拎著藍色購物袋。

  他轉到樹的另一面,包著塑膠長靴的腿跨步向前,緊張地拿手杖往樹叢裡戳,像個劍術家,擔心遭到對方敏捷兇猛的還擊。塑膠腿再次向前:防衛、刺出、退出、刺出。他全付心思都放在這場鬥劍上,當然不知我在他身旁觀戰。我的一隻狗走到他身後,嗅嗅他的後腿。

  他跳起來——媽的!——這才看到狗,還有我。他不大好意思,我則道歉說不該盯著他瞧。

  「剛才,」他說:「我還以為誰在攻擊我。」

  他以為誰會先聞間他的腿,再攻擊他?我問他在找什麼,他舉起購物袋:「蘑菇。」

  難怪盧布隆山區充滿了奇人異事。但再怎麼樣,蘑菇,就算是野菇,總也不會這樣如臨大敵吧。我問他蘑菇是不是會害人。「有的能害死你。」

  這我倒相信。可是穿塑膠長靴、拿棍子戳弄,怎麼說?不怕別人當我是沒知識的鄉巴佬,我指著他的右腿問。

  「穿靴子是為了安全?」

  「當然是。」

  他用那柄「木劍」拍打膠靴,昂首闊步地走向我,猛地朝我面前的一叢七裡香使出反手一擊。

  「蛇。」他說時帶嘶嘶之聲。「它們正準備冬眠呢。如果你騷擾到它——嘶嘶——它們就發動攻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給我看購物袋裡的東西,冒著生命危險從林子裡采來的。在我看來,這些東西一定有毒,顏色有的深藍、有的褐紅,還有極豔的桔色,完全不像市場上出售的,規規矩矩的白菇。他把袋子湊近我的鼻尖,讓我呼吸一下他所謂的山之精華。我驚訝地發現確實好聞,是大地的氣息;豐潤飽滿,帶幾分堅果的味道。

  我再仔細觀察這些蘑菇。以前我在樹林裡看過的,它們成團長在樹下,看起來鮮豔得惡毒,我以為吃了必死無疑。那位穿靴的朋友向我保證,不但沒毒,而且好吃。

  「但是,」他言道:「你得認識那幾種有毒。大概有.兩三種。如果你不確定,拿到藥房去檢驗。」

  我倒從來沒想過,蘑菇在收穫與蛋炒之前,需要先接受醫學檢定。不過,既然腸胃在法國是最有影響力的器官,這麼做確實挺有道理。不久我有事去亞維隆,便到幾家藥房去轉了一圈。一點不錯,藥房成了蘑菇檢驗中心。本來貼在窗子上的總是些手術器具或減肥美女的圖片,現在卻張掛著大型草類辨識表。有些藥房更慎重,竟在櫥窗裡擺了成堆的參考書,內容詳述人類已知的各種可食野草,並附插圖。

  我看見有人拎著汙髒的袋子走進藥房,準備接受範種罕見疾病的檢測似的,憂心忡忡地把袋子呈上櫃檯,身披白袍的藥房專家,嚴肅地審視袋子裡那些沾泥的東西,接著宣佈判決。整日在痔瘡藥與魚肝油之間打轉的平淡日子,這對藥師是一種饒富趣味的變化吧。

  我在旁也看得興味盎然,差點忘了自己來亞維隆的目的;不是在藥房之間附近瞎逛,而是到糕點之王那裡買麵包。

  麵包之靈

  住在普羅旺斯,我們也染上對麵包的狂熱,選購每天吃的麵包已成一大樂趣。梅納村的小麵包店開店時間頗不規律——「等老闆娘梳妝完畢她便會重開店門,有一天我竟得到這樣的回答。我們於是往其他村落去是找麵包,結果大出意料』。這麼多年來我們吃慣了的、稀鬆平常的麵包,原來其中另有天地。

  我們嘗了呂蜜爾村密實、耐嚼的產品,比一般長條麵包來得胖而且扁;嘗了卡布瑞村外皮焦黑的圓包,大如壓扁了的足球。知道了哪種麵包可以放一天,哪種則3小時內不吃就走了味; 什麼麵包做菜用最合適,又是什麼麵包適合點綴在魚湯的表面。還有許多小糕點,都是當天早晨做的,不到中午便賣光了。小糕點旁邊擺放著一瓶一瓶待售的香擯,我們初見有些驚訝,後來看慣便覺得看著開心。

  每家麵包店各有獨門妙方,產品與超級市場大量販賣的不同;外形稍作變化、別出心裁的裝飾,給人精心巧制的感覺,像藝術家在作品上簽了名。這些麵包師傅,完全視那些切在卡維隆,電話號碼簿上登錄的麵包店有17家。聽別人說其中有一家出類拔蘋,種類既多,品質亦佳,堪稱糕點麵包之王。他們說,在這家叫做「歐西館」(ChezAuzet)的店子裡,麵包與糕點的烘焙和食用,簡直神聖如宗教。

  天氣暖和的日子,店外的人行道上擺了桌椅,卡維隆的嬸子大娘們便坐在那裡,啜飲熱巧克力,咀嚼杏仁餅乾或草莓點心,慢慢考慮買些什麼麵包回家作午餐和晚餐。為了幫助她們作決定,店裡印了琳琅滿目的產品目錄。我便從櫃檯上取了一份產品目錄,叫了咖啡,坐在陽光裡展讀。

  這一讀,我又長了一層見識。目錄上不但介紹了許多我過去聽也沒聽過的麵包,還明確堅定地告訴我,哪種麵包是配什麼吃的。例如喝飯前開胃酒時,我可選擇被稱作土司的小麵包,或是散了鹽肉的「驚奇麵包」,或是鹹味幹層酥。這還簡單,進入正餐階段可就複雜了。假如我要先來點生菜,可搭配的麵包就有四種:洋蔥麵包、大蒜麵包、橄欖麵包和羊乳酪麵包。應有盡有?那麼,我可以改吃海鮮,因為歐西咖啡館只批准了一種麵包可配海鮮,便是切成薄片的裸麥麵包。

  所以這家店子以不容商量的語氣,列舉出我吃豬肉時、鵝肝時、喝湯時各該配些什麼,禽類和畜類是如何,醃肉又是如何,還有混合沙拉(可別與各式純素菜沙拉混為一談)與三種成分各異的乳酪吃法。我算了一下,香草的、辣味的、核桃的。可是,吃小牛肝時,該配什麼呢?

  她往貨架了上制覽了一番,挑出一種粗短的棕色麵包。「你這人懂得麵包,」她說,「不像有些人。」

  我呢,算是初窺麵包的門徑,正如我剛開始領略蘑菇的世界。這天早晨可學到不少。

  大地的最美衣裳

  馬索風度瀟灑,富於詩意。我在俯望遍地葡萄園的小山頭上遇見他,他剛出得門來,準備到林子裡去打點什麼野味。手裡端著槍,嘴角叼著黃色雪茄,他注視著腳下的山谷。「你看葡萄藤,」他說:「大地穿上它最美的衣裝了。」

  這令人意外的詩情隨即被他自己破壞;他大聲清理喉嚨,啪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過他說的沒錯,葡萄樹好看極了、一畦一畦的枯褐、豔黃、猩紅,寧靜地立在陽光下,葡萄已經採收完,再沒有機器或人來干擾我們欣賞美景。要等到葉片落盡,剪枝的活兒才能開始。正處於兩季之間的空檔,天依舊熱,卻不是夏,又還沒到秋。

  我問馬索,他賣房子的事可有進展?有沒有哪對和善可親的德國夫婦,在附近露營時愛上這座房子?

  提到露營客,他怒髮衝冠。「他們才買不起我這樣的房子呢。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賣了,到1992年再說。你等著吧,歐洲統一,邊界消失之後,他們全會跑到我們南方來找房子。英國人啦、比利時人啦……」他揮著手,好像要把共同市場的全部國家都包含進去:「那時候,房價就不同了。盧貝隆山區的房子會身價大漲,一座小房子也可能值上一兩百萬。」

  1992年,不時有人提起,仿佛到那一年,歐洲合而為一,外國錢就會湧進普羅旺斯。歐洲人合組一個快樂大家庭,不再分彼此。金融限制取消——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會怎麼做?還不是趕緊拎著鈔票,到普羅旺斯來買房子?

  很多人這麼想,可是我看不出有什麼道理。普羅旺斯已經住了不少外國人,他們買房子從沒困難。再講到歐共體的整合,簽訂一紙協約並不能消除各國之間的爭執、欺詐和刁難,尤其是法國。也許50年後,情況會好轉;1992年嗎?不可能。

  然而馬索深信不疑。到1992年,他會把房子賣掉,從此退休;或在亞維隆頂下一間小酒吧,兼賣煙草。我問到時候他那三條兇惡的狗怎麼辦。頓時他的眼淚仿佛就要奪眶而出。

  「他們不會喜歡住在城裡的,」他說:「我得射死他們。」

  他陪我走了幾分鐘,一路喃喃訴說那一定會到手的財富和隨之而來清閒。辛苦工作了一輩子,總該有點收穫;人到了晚年就該享點清福,不該還守在土地上折磨那幾根老骨頭。雖然在這山區,他的房子實在是少見的難看,他談起來卻好像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說著說著他離開山徑,走進林中去嚇唬鳥兒。這個殘忍、貪心又虛偽的老無賴!我愈來愈喜歡他了。

  山道上散落著獵槍的空子彈盒,是馬索鄙視並稱之為「小路獵人」的那些傢伙留下的。他們要打獵又怕樹林裡的泥巴沾汙了靴子,便在山徑上徘徊,期待鳥兒飛進他們的射程。除了亂丟的子彈盒,更有揉成一團的香煙包、空的沙丁魚罐頭和酒瓶,都是「愛好自然」的當地人遺留的紀念品。他們大聲疾呼自然保護,抱怨觀光客破壞盧布隆山美景,卻不願帶走自己的垃圾。

  普羅旺斯的獵人,真是不知檢點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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