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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葡萄季節

  福斯坦告訴我們,他認為上桌的葡萄已經可以採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車就動手。安莉是這個家的機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辦法讓那輛採收葡萄的老爺卡車多幹些兒活。老爺車高夀已30歲了——可能還不止,福斯坦記不清——車頭駕鈍、車身佝僂,兩側已無車皮、輪胎扁平無紋。多年以前就該退休了。可是買一輛新車?便困難重重。送修?何必浪費錢?家裡不是有現成的機械手老婆嗎?每年只派上它幾星期用場,福斯坦會小心翼翼,開著它走鄉間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閒事的小警察,囉嗦什麼煞車失靈啦、保險過期啦等等的荒謬規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爺車一天清晨喘著氣發動了。車上載滿裝葡萄用的木制淺箱,淺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鋪上一層。淺箱成疊,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們的女兒各持剪刀,開始採收。

  這是既耗時間又辛苦的工作。因為作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觀與滋味幾乎同等重要;采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細檢查,有傷痕的、起皺折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長得低,有時低到碰觸地面,有的又被葉子蓋住,採收的進度每小時僅幾十公尺——蹲下、剪斷、站起、查核,掐掉壞的、包裝好的。烈日當頭直撲肩頸,土地也從腳下蒸騰出熱氣,沒有樹蔭、沒有風,一天10小時的工作,除中午吃飯時間外,絕不休息。以後我看到水果盤裡的葡萄,一定都會想到背痛與中暑。傍晚七點多,他們才進我屋來喝杯酒。他們疲憊不堪,渾身散發著熱氣,但心滿意足。葡萄長得很好,可用三四天工夫採收完。

  我向福斯坦說,他一定很高興這樣的天氣。他把帽子往後一推,我便看到帽緣下的額頭上有一條線,清晰地將原本白皙的膚色與太陽曬黑的部分分開。

  「天氣太好了,」他說:「因此不會持久。」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思考著可能降臨的災難。接下來便是暴風雨、嚴霜、鬧蝗蟲、森林火災,或遭原子彈攻擊。總之在第二批葡萄採收之前,一定會出狀況。就算都沒有,他也會因著醫生說他膽固醇太高,需要節食而自悲自憐。是啊,這真是個大問題。重申命運近來待他不仁不義,他又得可憐自己一番。

  我們的美酒

  家裡有一間單獨的儲酒房間,有好一陣子我都不習慣。不是華麗的酒櫥,也不是樓梯下的厭狹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牆壁是終年涼冷的石塊,地面則是碎石鋪成,足夠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歡把它擺滿。我們的朋友也有決心把它喝空,我於是有了藉口,經常以親善大使的姿態,走訪各地葡萄園,搜購好酒,免得渴著了朋友。

  我去過吉恭達和包姆村,也去過教皇城堡。這些名牌酒產地都不過一個村子大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種葡萄的小村。所到之處,都看到酒窖的廣告,好像相隔幾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請來品嘗我們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請。在吉恭達的庫房、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嘗過。我發現「教皇城堡」有一種後勁足而易入口的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膠桶裝,像車庫大拍賣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個比較昂貴浮誇的酒房,我要求試飲燒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來,一滴酒點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聞、還是要我吮?我不知道。

  過了一會,我經過村莊,過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鄉間,直接向制酒人買酒。他們個個都親切友善,以自己的產品為榮。而且,至少對我而言,他們的推銷誘惑無可抗拒。

  下午兩三點光景,我離開大路,順著狹窄的石子小徑,在葡萄藤間行駛。聽說這條路通往一家酒窖,他們製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歡在午餐時喝。只須買一兩箱,便可填滿酒窖中上次家中舉行狂歡酒會騰出的空位。

  短暫停留一下,不用10分鐘,買了酒就回家。

  小徑末端是一座寬大的房子, 成U字形。中間的院落裡,一棵巨大的樹木蔭涼下。一隻昏昏欲睡的狼狗對著我無精打采地吠叫,算是盡到它作為門鈴的功能。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從拖拉機上走過來,手裡捧著一堆油膩膩的火花塞。他招起前臂讓我握。我想買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著修理拖拉機,不過他叔叔會來招呼我。「愛德華!你能不能來招呼一下這位先生?」

  木珠編成、懸在前門上的簾子掀開,愛德華叔叔走出來,在陽光下眯縫著眼。他穿著無袖汗衫、棉布工作褲,腳下是地毯拖鞋。他的腰圍十分可觀,足可與庭院樹木的身材相比擬,可是他的鼻子更是驚人。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鼻子——寬大多肉,鼻頭豔紅帶紫,紫色的線條從鼻側越過臉頰。顯然,這個人鍾愛他所製造出來的每一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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