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普羅旺斯的一年 | 上頁 下頁
四四


  九月

  空閒日月

  盧貝隆一帶的人口,在一夜之間驟減。「第二個家」——有些是很漂亮的老房子——鎖好,門窗關牢,門柱用生銹的長鐵鍊栓緊。聖誕節以前,這些房子都不會有人住,誰都看得出來它們全是空城。空屋竊盜為什麼成為沃克呂茲省的重要行業,也就很易瞭解了。就是裝備最差、動作最慢的偷兒,有了這麼幾個月的時間,完全不受打擾,也總能從容完成工作,有些盜賊極富創意,竟把整個廚房拆除搬走。羅馬式的古舊屋瓦、有收藏價值的前門、巨大的橄欖樹,都有人偷。倒像是哪個小偷正在裝修房子,以鑒賞家的眼光多方搜尋,看到什麼合用的東西便取去。也許就是他,拿走了我們的信箱。

  當地朋友,一個接一個,從夏季隱居處現身出來,再度與我們相見。他們遭受太多訪客的騷擾,此刻驚魂未定,訴說的故事大同小異。衛生浴室設備和錢是兩大主題,令人驚訝的是各家訪客連使用的詞語都雷同,他們用迷惑的、抱歉的或是憤怒的語氣,說出這些八月常用句:

  「你說什麼?他們不接受信用卡?人人都用信用卡的呀」

  「你家的伏特加酒喝光了。」

  「浴室裡有一股怪味。」

  「可不可以請你會帳?我只有五百法郎的大鈔。」

  「沒關係,我一回到巴黎,就寄一份新的來賠你。」

  「我不曉得你的馬桶這麼容易壞。」

  「我打到洛杉礬去的電話費一共多少,別忘了告訴我」

  「看你這樣為我們做牛做馬,我真抱歉。」。

  「你沒威士忌了。」

  聽多了有關水管堵塞、牛飲白蘭地、酒杯打碎在游泳池裡、促吝小氣以及吃喝無度的故事後,攪得自己在八月裡還算是得到仁慈的對待。我們的房子受到嚴重破壞,但聽起來朋友的房子創傷也不輕。而至少,當曼尼古西肆行敲擊時,我們不必提供他們食宿。

  九月初,在很多方面給人春天的感覺。白晝乾燥而熱,夜晚則涼爽。空氣不再如八月的悶濕,轉為清新怡人。山谷居民蘇醒過來,著手一年間的主要事業,每天早晨巡視葡萄園,查看一行一行懸在枝頭,飽滿多汁的葡萄。

  福斯坦也不例外。站在葡萄園裡,他捧著串串.葡萄,舉頭望天,咂著舌頭,思索天氣將如何變化。我問他,何時該採收葡萄。

  「應該等它們再熟一點,」他說:「但是九月的天氣靠不住。」

  每個月,我都聽到他對天氣發表類似的悲觀評論。全世界的農夫都是用這種認命而哀愁的語氣,告訴你向土地討生活是多麼艱苦。風總是不調、雨總是不順,陽光。野草、病蟲害、政府,總有什麼東西壞了他們的大事。他們從悲觀中得到自虐的快樂。

  「一年裡,也許頭11個月都萬事如意,」福斯坦說:「然後,啪——暴風雨一來,葡萄就再也榨不出汁了。」只剩下葡萄渣——他的語氣如此輕蔑,我可以想像他寧可讓風雨打壞的葡萄掛在枝上爛掉,也不願浪費時間去採收那些連普通酒也釀不成的東西。

  仿佛他的生命還不夠悲慘似的,大自然又為他增添了更多困擾;我們土地上的葡萄必須分兩次採收, 500棵做水果吃的所謂「桌上葡萄」先熟先採收,其餘釀酒用的葡萄晚熟晚採收。這很麻煩,可是葡萄價錢好;只得耐心著點。但這也就讓農夫有兩次受災和失望的機會,而照福斯坦的說法,災難無疑是會降臨的。我走開去,留他在那兒怨天尤人。

  曖氣設備

  福斯坦帶來的悲愁氣氛,不久被曼尼古西的大好消息沖淡。曼尼古西像分配口糧似的,每天給我們一些好消息。今夭的新聞是暖氣設備就要完工,他似乎可以預期點燃鍋爐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他已經三次提醒我訂購油料,又堅持要親自監督灌油,怕的是生手壞事。

  「不小心的話,」他向送油來的人解釋:「一小滴油星子就能塞住燃燒器,阻礙電極。我想你一邊灌油,我一邊濾清,比較妥當。」

  送油工用他油髒汙黑的手,氣憤地撥開曼尼古西指點過來的手指尖。「我的油經過三重過濾,不可能出問題。」他作勢要親吻自己的指尖,之後覺得還是不要的好。「我們等著瞧。」他懷疑地看著那尚未塞入油桶的油嘴,油工拿一塊髒布,誇張地擦拭著它。曼尼古西在灌油典禮上發表了一場內容詳盡的科技演說,論述燃燒器和鍋爐的內部結構與功能,油工不怎麼感興趣地聽著,只是適時地咕嚕一聲「呃,是嗎?」油裝完了,曼尼古西轉向我說:「今天下午我們第一次試車。」

  想到一種可怕的狀況,他憂慮起來:「你們不會出去嗎?你和夫人都在家?」讓他失去聽眾那是極不厚道的做法。我們答應,兩點鐘準時到達。

  我們聚集在原為驢舍,現經曼尼古西改作暖氣中樞的地方。鍋爐、燃燒器和水箱依次排列,由銅制總開關和漆上不同顏色的管子連接——紅的代表熱水,藍色是冷水,我這麼推論。管子從鍋爐伸出,到天花板上消失不見。亮晃晃,襯著灰色石牆很不調和的水閥、標度盤、開關,正等著主人開始使用。這玩意兒看來複雜極了。我貿然把這意思說了出來。

  曼尼古西認為這是對他的人身攻擊,花了10分鐘示範操作有多簡單:轉動開關、啟閉水閥、撫弄儀錶,搞得我暈頭轉向。「好啦」他最後一次示範開關動作之後說,「現在你瞭解這機器了.我們開始試車。徒兒!小心!」

  這怪獸般的機器,一陣嘎答哼吱之後醒過來。「燒起火來!」曼尼古西在鍋爐四周飛舞,作第五次調整。空氣仿佛遭到重擊,接著是一聲大壓抑的怨吼。「是在燃燒! 」他發出猶如航天飛機發射的聲音。「5分鐘之內,每一個放熱器都會暖起來。來吧!」

  他巡視全屋,堅持要我們觸摸每一個放熱器。「看!今年冬天你們穿襯衫就可以過了。」但此刻我們可是汗流浹背。外面是攝氏27℃的高溫,室內暖氣全開的溫度更讓人受不了。我請求關掉暖氣,以免大家都被烤幹。

  「啊,不行。要讓它開24小時,我們才知道接頭密不密,有沒有漏縫。什麼都別碰,等我明天再來檢查。每個開關都開到最大,這一點最重要。」

  他走了,任由我們嗅聞著滿室烘熟了的灰塵和鐵管氣味,像花草在烈日下枯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