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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五月

  自行車騎士

  五月的第一天有個好兆頭,旭日朗朗東升。既是法定假日,我們遂決定依循法國風俗,從事夏季運動:去騎自行車。

  好幾周來,我們看見不少刻苦耐勞的腳踏車騎士,穿著厚厚的黑色緊身衣,頭戴面罩,在春寒料峭的早晨衝刺。但天氣基本開始轉暖,像我們這樣弱不禁風的業餘騎士,也可以穿條短褲、套件毛衣上路了。我們在卡維隆買了兩輛輕便的腳踏車(店主孔蒂先生說是「高檔貨」),迫不及待地想加入本地車迷的行列:看他們優雅地馳騁在鄉間小道上,忽上忽了,毫不費力。料來我們的雙腿,經歷了一冬的慢跑訓練,騎個16公里路,攀坡上奔牛村(Bonnieux),越嶺到來柯村,總共一小時的輕鬆運動,應該不成問題。開始的時候確實容易,只是,又窄又硬的座墊讓人一上馬便感覺到了。我們這才明白為什麼有些騎士在短褲後面塞上厚厚的墊子。不過,前幾公里也沒什麼,我們讓輪子滑動,只管欣賞風景。櫻桃開始紅了,葡萄藤包覆著綠葉,不再是冬天的枯朽模樣;山色青蒼柔婉;輪子在地面摩擦出規律的聲響。偶然有迷送香、蓑衣草或百里香的氣味飄過。這比散步有趣,又比開車安靜、健康,不算太累人,可挺讓人愉快。以前我們怎麼沒騎?以後我們天天騎好不好?

  到爬奔牛村那個坡時,坦然自若的感覺便消失了。腳踏車忽然跑不動了。我的大腿肌肉因為坡度加陡而發出怨言,我那缺乏運動的脊背開始酸痛。我忘了大自然的美,只後悔沒在在短褲內填充厚墊。到達奔牛村時,呼吸都感到困難。

  克來西咖啡館的老闆娘站在門口,兩手叉在寬闊的屁股上。她看著我們驚歎:「老天!法國巡迴自行車賽今年開始得真早。」她拿來啤酒,我們跌進那符合人體構造的椅子,來柯村此時看來好遠。

  去薩德城堡的山路婉蜒曲折,漫長陡峭又痛苦。勉強掙扎在半山腰時,身後傳來車輪轉動聲,一位自行車騎士超車過去,他的筋肉強健、膚色古銅富有彈性,年約65歲。他愉快地說:「您好」一路順風!

  他飛車上山,消失了蹤影。我們繼續努力,埋頭向前,腰酸腿疼,懷念著啤酒。那老人自山上下來, 掉轉頭, 與我們並行。「振作些!」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就要到了。加油!」他陪我們騎到來柯村,那雙老瘦的腿疤痕斑斑,踩起輪子來卻輕鬆自如頗有力度。

  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在又一家咖啡館門前。這裡居高臨下,俯視著山谷。至少,由此回家,大半路程是下坡路了。我打消了叫救護車的念頭。老人喝了一杯冰咖啡,說他今天已經騎了30公里,午餐前還要再騎20公里。我們對他的身體硬朗羡慕不已。「不行啦,」他說:「60歲起就騎不上凡圖山了,只能小溜達一下罷了。」我們對自己能攀上山來的一點自豪感,頓時蕩然無存。

  回程比較容易,但到家時仍是又熱又疼。下得車來,拖著僵硬的腿,邊走邊脫衣服,來到游泳池邊,躍身入水。那感覺像是到了天堂。之後倒一杯酒,躺臥在陽光之下,我們決定把騎自行車列入夏季生活的常規。不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看到腳踏車座墊,便不禁暗自心涼。

  紫花苜蓿

  家屋四面的田野,連日來遊蕩著緩慢移動的人影。他們依次穿越這幅風景如畫的地界。為葡萄園除草、為櫻桃樹剪枝、為沙地翻土。每件事都慢慢地進行。中午時分停工,在一片樹蔭下吃午餐;在那兩小時裡,能聽到的只是幾百公尺外透過靜止的空氣傳來斷斷續續的談話聲。

  福斯坦差不多整天待在田裡。早上七點才過,他便帶著狗,駕著拖拉機來了。似乎經過精心策劃,一日工作將盡之時,他的拖拉機常常剛好來到屋外,近到聽得見碰杯之聲。進來喝一杯,聊聊天,遂形成了習慣。但如果來訪的時間拉長,喝了兩杯以上,那就表示有事商量——他在葡萄園裡深思熟慮出來的,進一步農業合作計劃。他從不單刀直入,總是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

  「你喜歡兔子嗎?」

  我太清楚了,他談的決不是養在屋子裡作為寵物的可愛小兔子。何況他說這話時,還拍著肚皮,口中噴噴有聲。但兔子的麻煩是,他說,它們吃得太多,兔子像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我點點頭,但還是不懂,我喜不喜歡吃兔肉,和兔子的胃口太大有什麼關係?

  福斯坦站起身,召我到庭院門口。他指著兩處凸起的花壇:「紫花芷蓿,」他說:「兔子愛吃。秋天以前,你可以採收三次。」我對本地植物所知不多,還以為那花壇裡長的是雜草,正打算清除掉呢。幸好我沒這麼做,否則福斯坦的兔子決不會原諒我。無心插柳柳成蔭,疏於照管的庭院竟有意料之外的收穫。

  深恐我不夠明白,福斯坦拿酒杯指著那兩塊花壇重複說:「兔子愛吃紫花苜蓿。」他作出咬嚼之聲。我說他儘管采了去給他的兔子吃,他立刻停止咀嚼。

  「好,如果你不需要,我就采去。」協議達成,他蹣跚地退回到拖拉機跟前。

  薰衣草和蘆筍

  福斯坦在很多方面行動遲緩,但致謝報恩卻很迅速。第二天傍晚他又來了,帶來一大捆蘆筍,整整齊齊用紅白藍三色絲帶捆綁好。他的妻子安莉跟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一把鶴嘴鋤、一團繩子,還有一滿桶的薰衣草幼苗。這些幼苗早該分株了,她說,這是她的表兄剛從下阿爾卑斯山帶過來給她的,得馬上種下。

  這種夫妻的分工,在我們看來很不公平。福斯坦只管把繩子拉直,一邊喝著酒;安莉揮鋤掘土,每隔約一鋤柄的距離挖一個洞。我們想幫點忙,卻遭拒絕。「安莉做慣了。」福斯坦驕傲地說。在夕陽餘暉中掘著、量著、種著,安莉聽了也笑起來:「每天這麼做上八小時,晚上包你一覺睡到天亮。」才半小時,花圃整理好了。50棵薰衣草整齊排列,把兔子的食物工廠圍在中間。這些薰衣草,兩年後會長到膝蓋一般高。

  本來晚餐準備吃的是什麼,現在已經給拋到九霄雲外,我們烹調起蘆筍來。一頓是吃不完的,那捆蘆筍,我兩手合圍也握不住。代表法國國旗的三色絲帶,印著福斯坦的姓名地址;他說,法國法律規定產品必須這樣標明。我們希望有一天我們種的蘆筍長大,也可以綁上自家的絲帶。

  粗如拇指的蘆筍,尾部有細緻的色彩花紋。我們趁熱吃下,蘸融化的奶油,配下午才出爐的本地麵包,喝山谷裡葡萄製造的紅酒。我們的一飲一食,都在支援本地產業。

  敞開的門外傳來青蛙的鳴叫和夜營悠揚的歌聲。我們走出屋外,再飲一杯。月光照亮了新種的薰衣草花圃,狗兒在苜蓉田裡搜索野鼠的蹤跡。今年夏天,兔子的伙食會很好,而據福斯坦說,那麼一來,到了冬天,兔肉的滋味也就會格外鮮美。我們察覺到自己癡迷於食物的程度,已經不亞於法國人了。回屋後,把剩下的那塊羊乳酪片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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