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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賓主對話

  巴黎來的一位朋友,一臉茫然審視他已空的酒杯,仿佛有人趁他不注意時倒空了它。我為他添上酒,他靠回椅背,面孔朝著陽光。

  「在巴黎,我們還開著暖氣呢,」嘿一口冰涼的甜酒,他說:「雨下了好幾個星期。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了。提醒你,我可不適合住在這裡。」

  他看起來適合得很,飽餐一頓之後沐浴著陽光。但我不跟他爭論。

  「你一定不會喜歡,」我說:「你說不定會曬出皮膚癌,又因為酒喝得太多,得了肝硬化。就算你覺得還可以,你也會想念在巴黎看戲的樂趣。再說,你在這兒成天都幹什麼呢?」

  他懶洋洋地斜眼看我,戴起太陽眼鏡:「一點不錯。」

  很多對話我們經常重複:

  「你不想念朋友們嗎?」「不想,他們會來這兒看我們。」

  「你不懷念英國電視嗎?」

  「不懷念。」

  「英國總有什麼東西是讓你懷念的吧?」

  「桔子檸檬果醬。」

  接下來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出:你們成天都幹些什麼呢?

  巴黎來的這位朋友,換了一種方式問:

  「你們不覺得無聊嗎?」

  不會。我們異常忙碌。我們覺得法國鄉村生活的每一天都新鮮有趣。我們改造家裡屋子,讓它配合我們的生活方式,雖然過程緩慢,我們也樂在其中;我們設計花園,種植草木;我們計劃鋪建一座法國滾球場,法語也有待學習,還有那麼多村落、葡萄園和市場等著我們去開發、去欣賞。時光過得很快;無暇多想別的。又永遠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上星期,就有這麼一件奇妙的插曲。

  信箱與地毯

  先是星期一,郵差先生上門來。他很不高興,匆忙地握了手之後便單刀直入地問我,到底把信箱藏到那裡去了。時間已近正午了,他還有好些信要送,再要跟信箱捉迷藏的話,這信可怎麼送得完呢?

  我說我並沒有藏起信箱,信箱不就在車道頭上,結結實實地掛在鋼柱子上嗎?

  「沒有,」郵差說:「給拿走了。」

  沒辦法,我只好跟他一道走下去,又一起在道旁的樹叢裡搜尋了五分鐘,看是不是給撞掉到那兒去了。沒有。若不是那根鋼柱還豎在地面,此處全看不出曾經擺過信箱。

  「你看吧,」郵差說:「我就說嘛。」

  會有人偷信箱?難以置信。可是郵差先生見多識廣。「這是常有的事,」他說:「這裡的人有點malfini。」

  什麼意思?

  「神經病。」

  我們回屋去,喝杯酒,平復他的心清,也好談談裝個新信箱的事。他很樂意賣一個給我。我們談好,新信箱應該設在舊水井旁,高約70公分,他坐在郵車裡就可以把信丟進信箱。

  這麼說,該去水井旁勘察一番,量量尺寸什麼的,可是已經到了午餐時間了,郵局的業務,等到兩點鐘以後再進行吧。

  幾天後,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從屋中召出,我看見狗兒們圍著一輛嶄新的白色奔馳車亂轉。駕車人不敢下車,只拉下一半車窗。我往裡覷,是一對個頭矮小、皮膚棕黑的夫婦,緊張地對著我笑。他們說我的狗可真凶,問可否容許他們出來。兩人都是城裡人打扮,男的西裝筆挺,女的鬥蓬、帽子俱全,腳穿漆皮靴子。

  地毯商人

  你在家,太好了。他們說,房子真漂亮。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沒有?那你一定需要幾張真正的東方地毯了。今天我很走運,他們剛從亞維依,參加一個重要的地毯展銷會回來,有幾張特選地毯,剛好沒賣掉。本是要運回巴黎去的,有品味的巴黎人一定搶著買。但這夫婦二人決定繞鄉間小道逛逛,命運帶領他們,來到我面前。為了紀念這偶然的緣份,他們願以「極動人的價格」,讓我挑選他們的精選商品。

  光潔利落的小個子向我述說這大好消息時,他的妻子已經把地毯搬下車,在車道上舒展地鋪展開來。她大聲讚歎每一塊地毯:「啊,真是美!」「看它在陽光下的色彩!」「這一塊——嗅,我真捨不得割愛!」她快步走過來,加入我們談話的陣容,漆皮靴子錚亮。她和丈夫滿懷期待地望著我。

  普羅旺斯人對於賣地毯的人沒有好感。形容一個人是「地毯商」,等於罵他狡猾,甚至是無恥小人。也曾有人告訴我,流動的地毯商常是小偷的同夥,來計探你家中虛實。地毯也可能是假貨,或是偷來的。

  可是這兩人不像騙子,我又覺得內中一塊小地毯挺出色。

  我不應該把這想法說了出來。那女子看了她丈夫一眼,演練純熟地作出驚訝的表情:「了不起!」她叫起來:「先生的眼光真准。這也是我們兩人都最偏愛的。但何不再買一塊大些的呢?」

  啊啊,我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他們略一遲疑,馬上說不成問題。我可以開支票,不過,付現金另有折扣就是了。我再看看地毯,我的一條狗躺在上面,微微打著鼾。那女子很得意:「您看,先生,您的愛犬已經為您挑選好了。」

  我很不在行地還價三分鐘,就價格五折成交。我回屋取出支票簿來填,那兩人在旁邊仔細地看,叮囑我不要填收票人名銜。

  他們慢慢把車開走,小心繞過我新買的地毯和在上面熟睡的狗,說他們明年還會再來。那女子笑著,坐在地毯堆中,像女王一般向我揮手。

  他們的到來,花去我整個早晨。

  本周最後一樁插曲則不太愉快。一輛卡車來運送砂石,要倒車至他自己選定的卸貨地點,後輪忽然掉下去。一陣劈啪聲,卡車向後傾斜,刺鼻的氣味兒彌漫。司機下來查看損壞情況,不假思索地吐出在那當兒最恰當的字眼:

  「媽的!」

  他撞到化糞池裡去了。

  「所以你看,」我對巴黎來的那位朋友說:「新鮮事兒總是一樁接著一樁,永遠不會有無聊的時候。」

  他沒有回答。我推推他,摘下他的太陽眼鏡。刺眼的陽光喚醒了他。

  「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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