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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三月

  春季到來農夫忙

  杏花怒放。白晝長了,黃昏的天空常常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波浪。狩獵的季節已過, 獵犬拴好,獵槍束之高閣,等待6個月以後再用。葡萄酒需求量大增,勤勞些的農夫開始整地,散漫懶怠的這時候才慌慌張張地剪枝——這是十一月就該做的事。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抖擻精神迎接春天,仿佛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市場面貌急速改變。攤位上原本擺的釣魚用具、子彈帶、雨靴和清理煙囪用的長柄刷子等物,現在被各種各樣形狀猙獰的農具所取代;鐮刀、鏟子、鋤頭、耙子,還有農藥噴灑器,如有野草或昆蟲敢於威脅葡萄的生長,這些東西會灑下致命之雨,將它們消滅。

  繁花似海,新生的蔬菜遍野,咖啡館把桌椅都擺到人行道上來。空氣中洋溢著一種活躍而果斷的氣氛,少數特別樂觀的人已經買了平底涼鞋了。

  散漫的工人

  與這份迫不及待的情緒相反的是,廚房改建工程停滯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催促,工人像候鳥一樣飛奔而去,留下幾袋水泥、幾堆沙子,作為必將重返的物證。總有一天,他們會再來,完成他們沒完成的工作。工人突然消失,這現象全世界普遍存在,不過它在普羅旺斯更有明確的季節性。

  「每年的復活節、八月盛夏和聖誕節假期,本地一些別墅的主人會從巴黎、蘇黎世、杜塞爾多夫等地逃來,過幾天或幾周簡樸的鄉村生活。而每當他們要來之前,他們總會想到,別墅稍加整修,假期才能圓滿愉快;浴室裡加裝一套淨身設備啦,游泳池邊上架一支探照燈啦,花壇重鋪花磚啦,給傭人房的屋頂換瓦啦。若缺少這些必要設施,他們怎能安享短暫的鄉居快樂?於是他們慌忙打電話給本地建築商和工匠,要「在我們抵達之前做好」——非做好不可。

  緊急的指令中暗示,立即動工的話,工資從優。速度最重要,錢不是問題。誘惑太大了。密特朗剛上任時的景況,大家記憶猶新;那陣子財政緊縮,有錢人都守著錢不花,普羅旺斯的土木工程清淡。這樣的景況,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臨?任務接下了,比較不嘮叨的顧客且擱在一旁,伴著休眠的水泥攪拌器和未完成卻遭遺棄的房間。

  面對此情此景,有兩種反應方式;兩種都不會產生立竿見影,但是其一可減輕挫折感,另一則只會增加。

  我們兩者都試過。起初,努力扭轉時間觀念,依照普羅旺斯習俗,耐心等待時光流逝。享受陽光吧,何必像城裡人那樣心急火燎?這個月,下個月,有何不同?來一杯茵香酒,輕鬆一下嘛。這法子管用了一兩周,後來我們注意到堆在屋後的建材逐漸變綠,長出野草來了。我們決定改變策略,要求工人訂出一個確切的日期。這段過程給了我們一些教訓。

  時間在普羅旺斯是極有彈性的一種商品,清楚明確的詞匯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實意義。「馬上」可能是指今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明天」則說的是本周內不詳何日。最富彈性的莫過於「半個月」這一語詞了。也許是三星期,也許是兩個月,甚至是明年,反正絕對不會是15天的意思。

  所以,我們學會在討論期限問題時,要看對方的手勢。普羅旺斯人直視你的眼睛,說明他本周一定敲你的門,開始工作,這時候他的手怎麼擺是最重要的了。若是平直不動,或拍著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會來。若有一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下,左右搖擺,你可把時間調整到週三或週四;搖擺得厲害,變成晃動時,他的意思其實是下星期,或天曉得什麼時候,全看那些不在他控制之內的因素而定。這些否定式言語的手勢,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語更能透露實情。有時,手勢之外還加上一句奇妙的詞兒; 「正常情況下」 。這是應用極廣的托詞,值得為它投保。「正常情況下」,那是說天沒下雨,卡車沒拋錨,姐夫或小舅子沒把工具箱給借去……。普羅旺斯建築工人好像把這句話當成蓋在合約上的圖章,而我們愈來愈對這句話抱著無限的疑慮和厭惡。

  雖然他們這麼不守承諾,又從不肯打個電話說聲能不能來,我們也只好忍氣吞聲。因為他們總是那麼和善,那麼開心;只要一開工,他們總是長時間賣力地工作,工作品質又極佳。評價起來還是值得等待。所以,我們漸漸有了點哲學素養,依從普羅旺斯人的時間作息。

  我們告訴自己,打從現在起,只要對於希望達成的事根本不抱希望;那麼只要能達成一丁半點的成績就會喜出望外了。

  田地風采

  福斯坦最近行為古怪。兩三天來,他駕駛那輛鏗鏘作響的耕耘機,後面拖著一具金屬肚腸似的奇怪機器,在整齊的葡萄藤之間穿行,那機器便向兩邊噴灑出肥料來。他不時停機下車,走向一塊過去種瓜,現在長滿野草的田地。他從這一頭打量那塊田,回到耕耘機,噴灑一陣肥料,又到那一頭去研究它。他用腳步丈量,低頭沉思,抓耳撓腮。

  趁他中午回家吃飯,我走過去看他到底在那兒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可是在我看來那不過就是一塊休耕的瓜田,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來保護作物的塑料薄膜破片,空空曠曠的半畝地。我想,福斯坦是認為地底下埋藏了金銀財寶吧?我們已經在家屋旁挖出兩枚拿破崙金幣,而據福斯坦說,可能還有更多。可是農人不會把金子埋在耕作的田地中間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跟蹺。

  那晚,他偕同安莉來訪,打扮得異乎尋常的整潔,儀錶堂堂,白皮鞋、桔色襯衫,還帶了一罐安莉燒的兔肉。啜了幾口酒之後,他神秘地傾身向前:知道我們葡萄園裡所產的酒——盧貝隆坡地的酒,即將獲准擁有自己的品牌?他靠回去,緩緩點頭,我們全神貫注聆聽新聞,他說了好幾遍「是呀」。顯然,福斯坦說,酒價會提高,葡萄園的主人要賺大錢了。而且,葡萄種得愈多,錢賺得愈多。我們對此並無異議,福斯坦於是端起第二杯酒——他喝酒幹淨利落,總是比我預期的更早飲完——提出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們的瓜田可以作更經濟有效的利用。

  在他啜一大口酒的當兒,安莉從皮包裡取出一份文件,是政府發的許可證件,准許我們種葡萄。我們接過文件來看,福斯坦便在旁自責不該繼續種瓜,說種瓜既費時又費水,夏天裡還屢遭山上跑下來的野豬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傑奇所種的瓜,就損失了三分之一。被野豬吃掉!好好的收成進了野豬的肚子!福斯坦對這痛苦的回憶猛搖頭,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過神來。

  他說,他已經計算過,不種瓜,我們那塊田可以插1300枝葡萄藤。我和妻子互看了一眼。我們都喜歡酒,也喜歡福斯坦,而他則顯然心意已定。我們同意改種葡萄,但在福斯坦走後也就沒再去想這事。福斯坦是人類之中的反芻動物,做事從不匆忙冒進;再說,在普羅旺斯哪有什麼匆忙完成的事情?也許明年春天他會著手進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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