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普羅旺斯的一年 | 上頁 下頁
一四


  工匠們各盡風流

  生活起了變化,工人居功自傲。早上要六點半起來,才能寧靜地吃早餐。稍有遲延,廚房傳來的音響便阻止了任何交談。一天早晨,鑽子和錘子叮哨聲不絕於耳,我看到我妻的嘴唇在動,卻無一字傳入我耳中。最後她遞過一張字條:趁著灰塵沒掉進杯子,快把咖啡喝了吧。

  工程確有進展。廚房剝成空殼之後,工人開始以同樣的喧囂重建。所有的材料都經由木板搭成的斜坡,從離地三公尺高的原來窗口運進來。他們力大無窮,而狄第埃似乎可以充當一架起重機用。把裝滿濕水泥的獨輪手推車推上斜坡時,他嘴角銜著煙,另一邊嘴角卻自然地吹著口哨。我實在不明白這三人如何能在局促的空間、寒冷的天氣、惡劣的環境下工作,而仍然保持絕對愉快的心情。

  廚房結構逐漸有了規模。第二批部隊開到,審視一番,然後各施絕技,展開後續工作。他們是泥水匠雷蒙、油漆工馬斯托、瓷磚工特律斐、木匠詹七,還有那親率學徒堂堂前來的鉛管師傅曼尼古西先生。他們常常聚在碎石破磚之間同時發言,爭論哪一天誰該來。建築師克裡斯欽則充任調節人。

  我們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如果他們騰得出一點點時間,憑他們強壯的筋骨,一定可以把石桌搬進院子裡去。我一提出這個要求,立刻得到他們的合作。何不現在就搬?他們說。是啊,為什麼不?我們爬出廚房窗洞,圍在鋪了一層白霜的石桌旁。12只手抓緊桌板往上抬。絲毫不動。每個人都狐疑地咂著舌頭,繞著桌子打量。最後是曼尼古西用手指出問題所在。這石頭是透水的,他說,像海綿一樣吸滿了水。水結成冰,石頭跟著凍住,和地面凍成一片。天哪!那真是奈何它不得。你得等它解凍。也有人斷斷續續提到用吹管、用鐵鍬什麼的,但曼尼古西制止了談話,斥之為「胡扯」之類的。隊伍解散了,我的心願只能留存心內。

  主廚伊鳳阿姨

  週一到週六,家裡都充斥著噪音和灰塵,星期天便像綠洲般特別受到歡迎。我們可以奢侈地在床上賴到七點半,直到狗兒吵著要出去散步為止;我們隨時可以交談,不必到外面去說;我們還可以安慰自己:距混亂與騷擾的結束又近了一周。不過有一件事我們不能做:受限於廚具不足,不能像一般法國人,花很長的時間烹調一頓午餐。我們以臨時廚房太簡陋為藉口,欣然養成周日外出吃飯的習慣。

  身為美食愛好者,我們參閱餐館評介,而且愈來愈信賴戈氏指南。米什蘭指南也是無價之寶,在法國旅遊不可不隨身攜帶這本書,可惜它只列舉了各家餐館的價格、等級和名菜,猶如有骨無肉。戈氏指南則不然,它會告訴你有關廚師的各種情況:他多大年紀,在哪兒學的手藝;他是否已成大師,目前是停滯不前還是不斷追求進步。書中甚至談到廚師的妻子,告訴你她是笑臉迎人或是冷若冰霜。這樣你便多少明白這是什麼樣的一家餐廳,窗外有沒有好風景,有沒有漂亮的花園陽臺。作者評斷餐館的服務和顧客水準,議論價格高低和氣氛好壞,還常常詳細討論菜單和酒單。書中所述不見得絕對正確,作者一定也難逃個人偏見,但是內容精采、引人入勝,又因為是用法文寫的,對於初學這種語文的人,也就是像我這種人,是很好的課外讀物。

  1987年版的戈氏指南介紹了5500家餐廳和旅館,我們發現有一家本地餐館赫然名列其中, 看起來非得去拜訪一下不可。那是在蘭貝斯村(Lambesc),距此約半小時車程,廚師是個女子,書中形容她「善做普羅旺斯最著名的佳餚美點」,她的烹調「富於太陽的熱力」,她的餐館是一間磨坊改裝的。這些推薦詞已經充滿了誘惑力,但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廚師的年齡:她80歲了。

  開車到蘭貝斯那天,是多雲有風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如果待在家裡,會讓我們深感內疚。但這個星期天蕭瑟又淒涼,街道上鋪著一層薄薄的前些時下的雪,村民從麵包店買了麵包,都是抱在胸前急奔回家,雙肩盡力前縮以禦風寒——這是享用豐盛午餐的理想天氣。

  酒美菜香人好

  我們來得早,拱圓形屋頂的大餐室裡空蕩蕩,靜謐無聲。家具是漂亮的普羅旺斯古董,沉重、深黑,光可鑒人。大餐桌參差排列,給人各桌之間相去遙遠、互不干擾的感覺,這氣派通常只在豪華大餐館裡才會有。廚房傳出人聲和鍋鏟鏗鏘聲,香味撲鼻而來,使人饞涎欲滴。顯然營業時間還沒到,我們踮起腳尖,打算出去找家咖啡館先喝點東西再來。

  「是誰呀?」一個聲音問。

  廚房裡走出一個老人,打量著我們,門口射進來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我們說,我們預訂了午餐的桌位。

  「那麼,請坐吧。你們不能站著吃。」他輕快地朝空著的桌子揮手。我們順勢坐下,等候他步履瞞珊地拿來兩份菜單。他坐在我們身旁。

  「美國人?德國人?」

  「英國人。」

  「很好,」他說:「戰時我和英國人並肩作戰。」

  我們覺得自己像是通過了第一場測驗。只要再答對一題,就能閱覽到老人一直抓著不放的那份菜單。我問他可否推薦什麼好菜。

  「樣樣都好,」他說:「我太太做的菜沒有不好的。」

  他交出菜單,起身去招呼另一對客人。我們興奮地指點著「燒小羊肉」、「紅燜牛肉」、「木耳炒牛柳」,還有一道「主廚奇想」,卻不知是什麼。老人回來,坐下,聽我們點菜,一邊點頭。

  「總是這樣,」他說:「男人都喜歡奇想。」

  我請他在上第一道菜時來半瓶白酒,以後再來些紅酒。

  「不對, 」他說:「這樣叫不對。」他告訴我們該喝什麼:維善(Visan)產的隆河坡地紅酒。好酒和好女人都產在維善,他說。

  他站起身,從一個黑色的大櫥櫃裡掏出一瓶酒來。

  「就是這個。你們一定喜歡。」(後來我們發現,每位客人桌上都擺著這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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