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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改建廚房

  事情的演變有時出人意料,援助人員不久便出現眼前。早幾周我們決定改建廚房,為此與建築師商談多次,學得許多法文的建築術語,從廚櫃、加高、天花板、垃圾管道到粉刷、鋪石板、上工字小梁和未加利用的角落空間等,不一而足。起先我們興高采烈,到後來卻因改建計劃一再受阻而漸漸興味索然了。廚房始終原封未動,原因包括:天氣不佳延期施工,泥水匠去滑雪度假,磚石工頭騎摩托車或者玩足球摔斷了手臂,還有材料商冬季懶得出門。建築師是從巴黎移居而來的,他警告過我們,在普羅旺斯蓋房子好比築防守戰壕,長日無聊,偶然被爆發的槍戰打斷。現在,我們停留在西線無戰事的階段已經很久,正期待著槍戰發生。

  攻擊部隊終於抵達,帶來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這時,曙光初露,我們睡眼惺松地跑出屋看是什麼東西倒下來了,模模糊糊辨認出是一輛卡車的形狀,凸露出載運的長條材料。一個公牛似的壯漢從駕駛座上下來,顯得非常愉快。

  「梅爾先生嗎?」

  我回答「是我,沒錯!」

  「太好了,動手修廚房吧!」

  車門口,一隻長耳獵犬跳下來,後面跟著三個男人。工頭兒走上前,一陣鬍子水的香味奔襲而來。他胡亂握著我的手,自我介紹並引見他的夥伴。他叫狄第埃,助手名艾裡克,還有那壯實的年輕人是學徒柯洛德。芳名叫潘妮的那只母狗,當即在屋前撒了一泡長尿,宣告開工。

  戰事就此開始。

  工作組的形象

  從沒見過建築工人這麼拼命的,每一件工作都是高速進行。太陽還沒完全露臉,梁木已經豎起,厚木板的斜坡也已鋪成;再過幾分鐘,廚房的窗子和水槽都不見了。到十點鐘,第一層石子地面已經平整鋪好,狄第埃正向我們解說施工計劃。他敏捷強悍,」留著小平頭,腰杆兒挺直,像個軍人。我可以想像他如在軍中擔任土官長,會怎樣操練那些懶散的兵士,直到他們哭著求饒為止。他說話衝擊力強,多有擬聲字如tok, crak,boum等法文裡用來形容撞擊或破裂的字,而此刻他將這兩種情形發揮得淋漓盡致。

  天花板要拆,地面要墊高,廚房裡所有的陳設都要移出去。這是一次大改造的工程,廚房要全部搬空——哇!經由那剛才還是窗戶的洞口。一面三夾板的薄牆釘起來,封住通往其他房間的孔道,至於飲食大事,轉移到後院的烤肉爐那兒舉行。

  看著三位工匠心情愉快地使用大錘殘酷粉碎一切,令人心痛的事。他們在掉落的石塊和懸垂的樑柱之間敲打、吹口哨、唱歌、講髒話,只在中午不大樂意似地停工吃飯。不過吃飯時他們也投注同樣的熱情,風捲殘雲一掃而光——為他們準備的可不是寒酸的三明治,而是大籃的雞塊、香腸、配酸菜,外加沙拉和麵包,用全套的瓷器和餐具進食。他們都不喝酒,這一點頗讓我們寬慰。否則,將近20公斤重的大錘子掌握在醉醺醺的工匠手裡,豈不教人害怕?他們清醒的時候就夠危險的了。

  午飯後重新動工, 一直到將近7點,從不小憩。我問狄第埃,他是不是經常一天工作7或11個小時。他說,冬天才如此。夏天呢?每週6天,每天12到13個小時。我告訴他,英國人做工時開工遲,收工早,中間還停下來好幾次,喝茶吃點心。他樂了:「好短的一天!」。他還問有沒有英國磚石工可以和他一道工作,他願意領教領教。我料此人選難求。

  收工了,我和妻穿起厚衣,好像要在北極野餐似的,在院子裡做臨時廚房的第一頓晚餐。

  這裡有烤肉爐和冰箱,兩個瓦斯爐座,基本道具都齊全,只是沒有牆,不能遮擋零度以下的寒風。不過葡萄藤枝在爐子裡燒得旺旺的,燉羊肉的香味混合著迷迭香的氣息,紅酒在身體裡漸漸變成熱流,我們開始覺得自己既耐霜寒,又富於冒險精神了。這份錯覺一直持續到吃完飯,該去洗碗碟的時候才驟然消失。

  來自英倫的聲音

  春天到來的第一個信息,既沒有展現在開花的枝頭,也不曾借著馬索家屋頂下的老鼠來傳達,而是來自英國。

  抑鬱的一月過完了,倫敦的人們開始研究度假計劃,你想像不到有那麼多人把普羅旺斯列入計劃之中。電話聲愈來愈常在我們剛坐下來進晚餐時響起——打電話的人漫不經心地忽略了法國與英國之間的時差。話筒內傳出一個快要從我記憶裡消失的聲音,某個相識而不相熟的人以輕快的語調詢問,我們是不是已經開始游泳了。我儘量含糊其辭,因為若告訴對方我們正坐在冰凍區內,季風從廚房的窗洞口呼號而入,臨時搭建的三夾板牆有傾覆的危險,便會破壞了他們的幻想,讓人灰心喪氣。

  電話內容有固定模式,很快就變得可以預測了。首先,對方會問,復活節或勞動節(或其他任何對方心目中的理想日子)我們在不在家。這一點確定之後,接下來便是我們已經聽怕了的句子:「我們正考慮那時候來玩……」句尾留下一段空白,滿懷希望地停在那兒,等待一個勉強維持禮貌的回答。

  這些人在我們居留英國的那麼些年裡,從來沒有想到來看我們,現在卻忽然表現出對我們的極端熱情,這很難讓人覺得是一種榮寵。

  然而我們不知如何應付:對享受陽光之後還要求免費食宿的這些厚臉皮之人,一般的社交推辭是不管用的。那星期恰好另有客人?沒關係,我們延後一周來。你家裡有好多建築工人在做工?不要緊,反正我們白天都待在游泳池邊上。你在游泳池裡養了食人魚,車道上挖了大坑,坦克車都掉得進去?你現在吃全素,一點葷都不沾?你怕你家的狗身上帶有狂犬病菌?不管我們怎麼說,對方會決意前往,毫不動搖。

  我們把有人要來侵襲的事,告訴較早遷來的同胞,他們都經驗豐富。他們說,遷來的第一個夏天,總是猶如生活在地獄一般。那以後,你就學會了拒絕。否則,你會發現自己從三月的復活節直到九月,仿佛經營著一家小旅館,只是絕無利潤可言。

  說得有理,卻無法實施,這會更讓人沮喪。我們神經緊張地等候下一次電話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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