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彼得·梅爾 > 重返普羅旺斯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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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集中的綠色,或者說,這麼多種類的綠樹真是難得。每一片葉子都生機勃勃——絲蘭花、桅子花、樹幹皺精細長的菲科斯樹,有一年生植物也有多年生植物,即使那些不大可能完美的灌木也都栩栩如生。在萬籟俱寂的日子裡,我敢肯定,你能聽到它們生長時所發出的聲音——眼淚汪汪地竊竊私語。但是,沒有那種安靜的日子。人們推著裝滿樹木的推車或端著裝滿植物的盤子不停地穿梭在長隊之間。園藝師們則和他們的顧客談論著景物設計,並不時地作著筆記,偶爾還用手指梳理著菠菜纖細的葉子。出入口卡車、小車送進出出,卡車上滿載著未來的花圃及裝飾用的灌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事業。這是處在自然狀態下人們難以想像的極限,是精心栽培的最好表現。然而,這還只不過是暖房中最大的一個。 粗獷體大的樣品放在馬路的另一側,這就是森林部。在這裡你會看到好幾排有百年樹齡的橄欖樹和二十英尺高的柏樹,緊挨著放的是能夠在普羅旺斯生存的其它品種的樹。另一側是灌木修剪總部,裡面擺滿了修剪得形狀各異的黃楊樹,有滾球形,金字塔形,還有粗壯的長頸鳥形。我看到一棵非同尋常、修剪得像盤旋的蛇一樣的樹,其高度足有五英尺。根據我非專業的推算,其樹齡起碼有六十歲。經驗告訴我:黃楊樹每年生長的高度不超過一英寸。當然,我並沒有摩塞爾·阿沛那樣的園藝技術。 摩塞爾·阿沛總是在那裡,他和藹可親,知識淵博,總是穿梭於他的植物和他的客戶之中,指揮著一切,還時常借幫你裝車之機給你上一堂五分鐘的修剪技術課。他的眼角顯而易見地閃爍著光輝,不過如果根據他的生意規模來評價,他的眼角應閃爍著更多的光輝。他是一個成功者,並且當之無愧。如果你想讓一個不起眼的矮樹變成一個綠色傑作的話,我想這兒就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那規模宏大的園藝,汪洋肆意,氣霧磅礴,其壯觀無以言表。對那種發奮努力、那種樂觀精神、那種投資規模和苗圃工人的技巧以及最後的效果,我不能不欽佩之至,那真的可以說是壯麗輝煌。假如你見到過一座花園,你肯定會發誓說它們是十九世紀而決不是幾年以前建造的。不過,我是否確實想要那樣一個花園,它需要不斷地用一張張面值五百法郎的鈔票作護根物來養護?回答是否定的。如果那樣,我需用一份全日制工作和無休無止的責任感來控制大自然。而且我知道大自然會勝利的,因為它比我更有耐力,況且從來不會為一頓午飯而停頓下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認為凡爾賽式的園藝不適合我。我喜歡那些不很宏偉比較容易管理的花園風格。所以,不久前我便作了決定,現在我已經幸運地找到能幫助我的合適人選了。 這就是讓一盧克·丹尼爾。他擅長於侍弄花園,不需要著更多的東西,其他園藝家或景物藝術家們的描述已足以讓你暈倒:形成狹長景觀的樹和房子、涼亭似的樹冠、覆蓋著落葉的人行道、編織起來的酸橙樹。而吉思對胡蘿蔔卻津津樂道。 我是從一位朋友那裡第一次聽說他的。一年冬天,他們兩人外出散步,當走近一棵似乎很普通的橡樹前,吉思突然停住了。這棵樹和成百上千的橡樹沒有什麼不同,飽經風霜,樹形矮小,緊緊貼伏於地面。可是他卻發現在這棵樹下的土地,有一小塊略呈圓形的地方看上去像被火燒過似的。他四肢撐地聞了聞,然後扒開表層上又聞了聞,接著便用手輕輕地挖起來,最後,他手裡拿著一塊松露站起身來。 聽完這個故事,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他。在我的想像中,他一定是一個神秘的怪物,一半是人,一半是獵狗——一個伯納德的松露狗的化身人,短腿多毛,肯定還長著一個濕乎乎的大鼻子。我們終於見面了。實際上他相當英俊,滿頭黑髮,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長著一口能讓好萊塢的牙醫臉上增輝的好牙齒。毫無疑問,他不是狗,而是人。而且,當我進一步瞭解他時,我發現吉恩身上有些東西使得他區別於其他人,其他人是為生計而與大自然合作,而吉思,他和土地有著一種特別不可思議的親密關係。比如,他在成百上千的人曾走過卻熟視無睹的地方,會發現一些其他人從未發現的東西。 有一天我們來到他的辦公室——一個園藝師的辦公室,角落裡放著一雙靴子,一袋袋種子放在文件抽屜裡,鐵爐子裡焚燒的按樹枝散發出一種清純獨特的味道——他問我是否願意去看一看他稱之為「鐵器」的東西。它們是歷史遺留下來的片屑,都是吉恩在他家周圍的田野裡發現的。他把這一區域叫做古代垃圾堆,在人類六千年漫長的社會化進程中,不斷聚集。不斷分散所遺棄的殘渣碎片。 他拿出一組精選小斧子頭,和旅行火柴差不多大小,它們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迪朗斯河床上採集的石頭,經過造型、磨快、拋光直到油滑光亮。它們看上去像是人類童年時期使用的石斧,小巧玲現,顯然不是用作武器的。實際上,它們是新石器時代的人——農業技術的發明者——製造的工具,和我們現在的機械刷刀的用途差不多,是用來刮削動物的絨毛或植物的細枝的。同今天的園藝比起來,石器時代的園藝肯定要相對安靜得多。 吉恩又在桌子上—一攤放了好多他的「考古發現」,不同的文明從我們眼前依次掠過。有羅馬錢幣,雖然經過幾個世紀的洗禮,其邊緣已略磨損,但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面的圖像。有一枚古錢幣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通過上面那些稍稍清晰一點的字母「奧古斯塔斯·凱撒」方可確認。一枚古幣一面的圖像是一個坐在酒罐旁的女人,一個用花崗岩雕刻出來的手指,和真手指差不多大小,顯然是哪一等塑像的一段殘肢。一塊深藍色鑲嵌完美的立方體。幾十塊赤陶碎片,上面殘跡斑斑,有的鐫刻著羅馬製造者的名字,有的只是留下了羅馬人那寬寬的大拇指紋。 「你如何理解這個?」吉恩大笑著將一個扁扁的幾乎成方形的瓷器從桌子另一端推過來。它比我的手掌還要小些,但仍能毫髮畢現地看到上面的一對裸體男女,非常完整。這也許是出於某種特殊的聲譽而制做的吧。著實癡迷地欣賞了一會兒性感雜技表演,這是一句羅馬的葷話。難道這是在某種情況下生產出來的陶瓷盤子的一部分?還是按那個時代所特有的風格製造出來的比較講究的日常裝飾品?還是當有鄰居前來用餐時,任何一個羅馬中產階級家庭都可以隨意擺放在桌子上的餐具? 我手裡拿著這件陶瓷,心裡狐疑不安,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漸漸生長起來。此時,窗外正是那個行進的現代世界:電線杆,停放著的小汽車,柏油碎石路。那些人就在我們現在坐著的這個地方生活了幾千年,留下這些文物,讓我們能夠放進博物館裡:無論是藝術品還是普通物品,總是魅力無窮,有時甚至是美妙絕倫的。二十世紀所遺留下來的東西——黑糊糊的塑料和廢鐵堆以及各種各樣的核紀念品——是否也能歷經歲月的洗禮並保持同樣的趣味?這的確讓我難以想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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