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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韋林問道:

  「誰指使了您?有您那麼一筆財產,結婚?在您享有一切的女人的時候,卻找一個來絆住自己?並且無論如何,那個家庭不一定夠得上算是出眾的;為了身無分文的龔忒朗,那才算是合式!」

  布來第尼開始笑了:

  「我父親在麵粉業裡發了財,他本是個磨坊老闆……做批發買賣的磨坊老闆。倘若您從前認識他,您也就會說他正缺少出眾的風度。至於那個青年閨女……」

  昂台爾馬打斷了他的話:

  「噢!毫無缺點……豔麗……毫無缺點……並且……您可知道……她將來也一定像您一樣富……倘若不超過您……我對這件事負責,我,我對這件事負責!……」

  龔忒朗喃喃地說:

  「對呀,結婚並不妨害什麼,而且對於退出情場是有掩護力的。不過他沒有通知我們,那真不應當。這件事怎樣人不知鬼不覺地成功的呢,親愛的?」

  於是波爾略略把經過修改一下說給他們聽。他故意誇大自己的種種遲疑,說自己在那個青年閨女容許他自信是被愛的時候才陡然作了決定。他重述阿立沃老漢如何在意料不到的情形之下走進來,他們如何爭執——這個也被他誇大一番——老漢對於他的財產如何懷疑和如何從衣櫃裡取出了兩份國家蓋印的契約紙。

  昂台爾馬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用拳頭敲著桌子:

  「哈!他重演了這齣戲,國家蓋印契約紙突擊法!是我的發明,這突擊法!」

  但是波爾臉上略略發紅一面慢騰騰地說:

  「請您暫時不用把這消息告訴尊夫人。在我和她的交誼上,宜乎由我親自把新聞帶給她……」

  龔忒朗帶著一陣奇特而快樂的微笑望著他,那仿佛是說:「很好,這一切,很好!事情正應當這樣結束,避免了謠言,避免了是非,避免了戲劇場面。」

  他提議:

  「倘若你願意,老波爾,我們飯後等她起來了的時候一塊兒去,你可以把你的決定通知她。」

  他們的眼光互相對望了,那是固定的,滿含著無從認識的意思的,隨後又都互相避開了。

  後來,波爾用冷淡態度回答:

  「成,很願意,等會兒我們再談這件事。」

  大旅社裡的一個侍應生進來了,他報告白拉克醫生正走到王妃的屋子裡;於是侯爺為了在半路上去攔他,立刻就走出飯廳了。

  他向那醫生說明了情況,他女婿的為難之處和他女兒的指望,後來他毫不費事地引了醫生過來。

  這個大腦袋的矮子一走進基督英的屋子裡,她就說:

  「爸爸,請您讓我單獨和醫生談。」

  後來侯爺退出來了。這時候,她列舉了她種種不放心的事,她種種恐怖,她種種惡夢,用的是一陣低弱而柔和的聲音,如同她正在教士跟前行懺悔禮。醫生如同一個教士一樣聽著她說,偶然睜著滾圓的大眼睛望她一下,微微點著腦袋表示他的留心,輕輕說一聲:「正是這樣,」意思就是說:「您的情況,我清楚得了如指掌,將來我隨時醫得好您。」

  到了她說完的時候,他才用一種極其詳細的態度,轉過來詢問種種有關於她的生活,她的習慣,她的營養和她的治療的實際情形。他忽而用一個手勢像是表示贊成,忽而又用表示埋怨的聲音說一個滿是保留意味的「喔!」等到她回過來說起胎兒位置不正常使她感到極大恐慌,他就站起來了,顯出一種宗教家的廉恥心用雙手隔著被蓋輕輕地撫摸她,隨後他肯定:「沒有,很正常。」

  她幾乎想擁抱他一下來表示感謝了。這個醫生是何等的正人君子!

  他在桌子上取了一張紙來開方子了。方子是長的,很長的。隨後他重新回到床跟前和她來談天了,為了好好證明自己已經完成了職業的和神聖的任務,他用的音調和以前是兩樣的了。

  他用著深沉的和發粘的聲音,一種矮胖子的有力聲音;並且好些疑問都隱在他那些最平凡的詞句裡。什麼都被他談到了。龔忒朗的婚姻仿佛很引起他的興趣。隨後,他用他那種醜陋漢子的難看微笑說道:

  「我還沒有把布來第尼先生的婚姻對您說一個字,那已經不是一種秘密了,因為阿立沃老漢告訴了大家。」

  基督英感到一陣虛弱了,它從她的手指頭兒的尖子上開始,隨後傳到了全身,胳膊,胸部,腹部和腿部。當時她簡直不懂;不過因為非常害怕自己得不到真象,她陡然謹慎起來,並且慢騰騰地問:

  「噢!阿立沃老漢把事情告訴了大家?」

  「對呀,對呀。他親自告訴了我,時間到現在還沒有十分鐘。布來第尼先生像是很有錢的,很久就愛上了小沙爾綠蒂。並且造成這種結合的是何諾拉夫人。從前她想了方法又借了房子使得他倆常常會見……」

  基督英閉上了眼睛,她暈過去了。

  一個貼身的女傭人在醫生的召喚之下跑過來了;隨後又來了侯爺、昂台爾馬和龔忒朗,他們都去尋那種寧靜頭腦的醋酸和醚以及冰塊和一二十種毫無用處的東西。

  這青年婦人忽然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舉起了胳膊,發出了一聲慘痛的叫喚同時在床上扭著身子。她勉強說話了,慢騰騰地說著:「唉!我疼得很……老天……我腰裡疼得很……我身上正開裂……唉!老天……」後來,她又開始叫喚。

  大家不得不很快地承認這都是分娩的前兆了。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趕忙去找拉多恩醫生了,後來找著了他,他正吃完他的午飯:

  「請您快來……我妻子出了一個岔子……請快……」

  隨後,他心機一動,於是說起白拉克醫生怎樣在基督英最初疼痛的時候剛好到了大旅社裡。

  白拉克醫生又親自對他的同行肯定了這種謊語:

  「我剛好走到王妃的屋子裡,就有人通知了我,說是昂台爾馬夫人很不舒服。我趕忙跑過來。時候正好!」

  但是韋林很不自在了,心跳,頭腦慌張,忽然很懷疑幹這兩個醫生的價值,後來他又走出去了,連帽子都來不及戴就光著腦袋跑了去找馬斯盧綏爾教授並且央求他過來,教授立刻答應了,用預備出門應診的醫生的機械手勢扭好身上的方襟大禮服,後來就提起匆匆忙忙的大步,提起那種一經到場就能救出一條性命的偉人式的莊嚴大步走過來了。

  他一走到了基督英的屋子裡,另外兩個滿腔恭敬的醫生立即用謙卑態度向他請教,共同地或者差不多同時地向他報告:

  「過去的情形是這樣的,親愛的老師……您不相信嗎,親愛的老師?……難道不會是時刻到了嗎,親愛的老師?……」

  由於他妻子的呻吟,昂台爾馬著急得發癡了,向馬斯盧綏爾教授提起許許多多問題,並且也滿口稱呼他做「親愛的老師」。

  基督英幾乎赤裸裸地對著這些男人們,她什麼也不看見了,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懂了;她非常恐怖地感到疼痛,什麼意思都從她腦子裡逃走了。仿佛有人在她的橫腹和腰部關節上,拉動一柄鈍齒的長鋸子來鋸開她的骨頭和筋肉,那是來得慢慢的,來的方式並沒有規則的,時而抖著,時而停止,時而再動著,越來越疼痛得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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