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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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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種苦刑輕鬆一會兒的時候,到了她身體上的慘痛讓她恢復理智的時候,於是一個念頭在她心靈裡萌芽起來,那是比肉體痛苦更殘酷的,更尖銳的,更伯人的:他另外愛上了一個女人並且快要娶她了。 後來為了使得這種侵蝕她的頭腦的傷害重新平復一下,她竭力喚醒自己肉體上的殘酷的苦刑;她激動自己的橫腹,扭動自己的腰;後來到了危急變動再來的時候,至少是她不幻想了。 她經過十五小時之久,受盡了痛苦和失望給她造成的那種災難,那簡直折磨得使她指望自己能夠斷絕呼吸,使她竭力在那些扭著她的痙攣中間求死。不過,在一次比以前其他各次更長久更暴烈的抽掣之後,她仿佛覺得自己在整個內腔裡的東西陡然和她脫離了!那已經結束了;她種種疼痛如同平息了的浪頭似地都寧靜了;後來她感到的那種緩和力是很大的,使得她的悲傷也麻痹了好一會兒。有人和她說話了,她用很疲倦很低弱的聲音回答。 忽然,昂台爾馬的臉兒伏著向她望了,並且說道: 「她是好撫養的……她是差不多足月的……是一個女兒……」 基督英只能夠喃喃著: 「唉!老天!」 她居然得著一個嬰孩,一個將來會長大的活嬰孩……一個波爾的嬰孩!她真想開口再嚷了,這個新的不幸多麼使她心裡受苦。她得著一個女兒!她不願意她!她將來絕不會看她!……她將來永遠不和她接觸! 有人重新教她睡了,看護她了,吻她了!誰?無疑地是她的父親和丈夫?她不知道。但是那人兒呢,在哪兒?他做著什麼事?倘若他能夠愛她,這時候,她真地會感到多麼幸福! 光陰流動著,鐘點一小時跟著一小時流動著,她竟不能分辨白天和夜晚了,因為她感到的只是這一個念頭的烙印:他另外愛上了一個女人。 她忽然向自己說:「那是不是真的?……何以我還沒有知道他的婚姻,這醫生倒早知道了?」 隨後她考慮到那是有人瞞住了她。波爾早已留了心不教她知道這件事。 她對屋子裡望著看是誰在那兒。一個陌生的女人在身邊守著她,一個民間婦人。她不敢問她。她究竟能夠向誰去問這件事? 忽然門開了。她丈夫踮著腳走進來了。瞧見她張開了眼睛,他走到她跟前來了。 「你舒服些了嗎?」 「舒服些了,謝謝。」 「你從昨天起很教我們害怕。不過現在危險過去了!談到這件事情,我現在十分為難。我曾經打了一個電報給我們的朋友伊甲東夫人,她是應當來和你伴月子的,所以我把這次的意外通知了她並且央求她必到。誰知她正在她那個害著猩紅熱的侄子身邊……可是你不能夠這樣待著而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略為……略為……像樣一點的女人……於是一位住在本地的夫人自願每天來看護你和陪伴你,結果,我真地只得答應了。那就是何諾拉夫人。」 基督英突然記起白拉克醫生的話了!一種因為害怕突然而起的跳躍力使她受著了動搖: 「噢!不成……不成……不要她……不要她!……」 韋林沒有懂得又接著說道: 「聽我說,我很知道她是很平凡的,不過你哥哥很稱讚她;她從前替他很盡過力;並且有人說她本是一個助產護士,何諾拉從前在一個女病人身邊認識了她。倘若她過於不合你的意思,我可以在第二天就不用她。我們還是試試罷。你讓她來一兩回罷。」 她不說話了,心裡暗自盤算。一陣想知道那件事的需要,一陣想完全知道那件事的需要在她心上變成了非常強烈的,以至於使她希望教那個女人親口暢談,從那個女人口裡一句一句套出種種使她痛心的話,因此她現在一心服從這種需要來回答她的丈夫了:「去罷,立刻去找她來罷……立刻……去罷!」 並且在這種不可抵抗的求知欲上面,也增加了一種指望痛苦更甚一些的異樣需要,一種神秘的,病態的,由召喚痛苦的犧牲精神所激發的需要,她指望如同一個可以在荊棘叢裡打滾的人一樣去在自己的惡運中間打滾。 這時候,她慢騰騰地說: 「成,我很願意,你把何諾拉夫人引到我這兒來。」 隨後她忽然覺得對於波爾負心之事,應當趕緊知道確實的消息,很確實的消息,不能再來久候了;後來她用一道輕得像是噓氣的聲音問昂台爾馬。 「布來第尼先生可是真的訂了婚?」 他安靜地回答: 「對呀,是真的。倘若我們以前能夠和你說話,我們早就通知你了。」 她又問: 「和沙爾綠蒂?」 「和沙爾綠蒂。」 然而,韋林這方面,也有一個沒有丟得下的成見:他的女兒,還只算勉強活著,他隨時過來探望她。而基督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要看嬰孩,所以他心裡不滿意,後來他用一道溫和的埋怨語調說: 「喂,大家想想罷,你還沒有問過那個小東西?你知道她的體氣很好?」 她抽掣一下,如同他觸著了一道淌血的傷口似地;不過她卻很應當經過這樣的種種難關。 「抱她過來罷,」她說。 他走到床尾的幃子後面去了,隨後他帶著滿臉自負和快樂的光彩走回來,用一種笨手笨腳的姿態抱著一個白布包裹。 他把包裹擱在那個繡了花的枕頭上了,正貼近基督英的頭,她正因為動了情緒而呼吸迫促,後來他說道: 「看呀,看看她是不是好看的!」 她看她了。 他現在用兩個手指頭兒撥開了那些掩著一個小臉兒的薄花邊,小臉兒是紅的,很小,很紅,眼睛是閉著的,嘴巴是動著的。 她俯著去看這個初生的人,心裡一面想著:「是我的女兒……波爾的女兒……這就是這個使我多麼痛苦過的……這東西……這東西……這東西……是我的女兒!……」 她的女性的可憐的心和柔弱的身體,在嬰孩生下來的時候是曾經被嬰孩那麼殘酷地裂開的,因此她對於嬰孩懷著了厭忌,現在,這種厭忌忽然消滅了:她用一種熱烘烘的和辣火火的好奇心觀察嬰孩,用一種深刻的驚奇心觀察嬰孩,用一種在動物看見自己的頭一胎新生出世的時候的驚奇心觀察嬰孩。 昂台爾馬卻期望她用熱烈的情感和嬰孩溫存。因此他又詫異了,並且不高興了,問道: 「你不吻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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