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溫泉 | 上頁 下頁
四八


  「請您說,親人兒,您怎樣打算?旁人不能送他的診費可對?」

  「上帝!我本想送他一枚領結上的別針。他應當愛這些東西,因為他已經有了兩三枚很漂亮的……」

  「唉!您真教我為難了。我也有過同樣的意思。這樣一來,我將來就送他一個戒指罷。」

  末了,大家秘密商量了好些意想不到的好辦法去討他的歡喜,好些美妙的禮物去感動他,好些可愛的舉動去誘惑他。

  他早變成了日常的傳聞資料,閒談的重要主題,公共注意的唯一對象,這時候,共忒朗·洛佛內爾伯爵為了預備訂婚而向沙爾綠蒂·阿立沃追求的新聞又傳開了……在昂華爾,立即成為一種震人耳鼓的流言。

  原來自從他和她參加新樂園的開幕跳舞會的那天晚上起,龔忒朗就跟在那個青年女孩子的裙子後面了。在大庭廣眾之中,他為她公開地表現著男人們指望取悅女人們的一切細膩的殷勤;而且他倆的通常關係,同時都取得了一種戲謔而自然的諂媚性,那不得不把他倆引向好的情感了。

  他倆幾乎是每天見面的,因為那兩個女孩子對於基督英都感到了一種異常的友誼,其中無疑滲進了很多的感到奉承的虛榮心。龔忒朗突然不離他妹妹的左右了;並且開始為白天組織種種團體活動,為晚上組織種種遊戲,因此使得基督英和波爾都詫異起來。隨後這兩人發現了他專心注意于沙爾綠蒂;他帶著高興的態度逗著她要,不露痕跡地稱讚她,向她表示那些在兩人之間扣住種種溫存聯繫的千百般的小殷勤。那女孩子已經看慣了這個巴黎交際社會的頑童的種種自由而且親昵的舉止,最初是一點什麼也沒有注意的,後來聽憑自己的自信的和正直的本性的支使,她就開始和他笑又和他遊戲了,仿佛她可以同著一個弟兄做的一樣。

  誰知某天在大旅社的一個晚會裡,龔忒朗利用自己在一局「鴿子飛翔」的遊戲裡應受的科罰之後,接連好幾次試著去擁抱①她,後來她和姐姐回了家,魯苡斯仿佛憂慮而且焦躁了好些時,才用一種突然的音調向她說:

  ①在法、比等國,家庭遊戲每每對於輸家有所科罰,而科罰中間有一種是向勝家敬禮,此處的「擁抱」正是敬禮的一種。

  「你很可以在自己的態度上留心一點。龔忒朗先生對著你真不規矩。」

  「不規矩?他說過什麼?」

  「你很知道,不用裝傻。像那種樣子,教你上當是大概不要多久的。倘若你不知道留心自己的品行,就應當歸我留心。」

  沙爾綠蒂慚愧了,害羞了,支吾地說:

  「但是我不知道……我向你保證……我當初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姐姐用嚴厲的態度接著說:

  「聽我說,不應當這樣再繼續下去!倘若他想娶你,那是應當由爸爸去考慮去回答的,不過倘若他只想尋開心,他就非立刻住手不可。」

  這樣一來,沙爾綠蒂陡然生氣了,既不知道為的什麼,也不知道由於什麼。她現在憤憤于姐姐用干涉手段來指揮她和壓制她,於是,帶著發抖的聲音和含淚的眼睛,她向姐姐發言,說她永不應當管這種和她不相干的事。她吃著嘴,怒氣衝天,從一種廣泛的和確定的本能,預料到那種在魯苡斯的辛酸的心裡引起的妒忌。

  她姊妹倆沒有擁抱就分手了,後來沙爾綠蒂想到好些從沒有被她預料過也沒有被她猜想過的事情,她在床上痛哭了。

  她的眼淚漸漸停止了,於是她思索起來。

  龔忒朗變更了態度,那是真的。她早已感到了這一層,不過卻一直莫名其妙。現在她明白了。他時時刻刻向她說些可愛的和微妙的事。某一次他曾經吻過她的手。他要的是什麼?她是合他的意思的,不過到哪一地步為止?難道由於偶然的機會,他將來能夠娶她?於是她仿佛立刻聽見了在空中某處,在她種種冥想開始盤回的空虛夜色裡,有一道正在高呼「洛佛內爾伯爵夫人……」的聲音。

  情緒強烈得使她在床上坐起來了;她下床了,她那雙便鞋本扔在那把被她亂堆衣裳的椅子下面,她就赤著腳去尋覓那道聲音,後來為了展開自己種種希望,她不知不覺地走著去推開窗子了。

  她聽見有人在樓下的廳子裡說話,後來巨人的聲音提高了:「你不用管罷,你不用管罷。真也是要看情形的時候了。父親將來定要料理這件事。直到現在並沒有危險。這是要歸父親將來去辦的。」

  她望見了對面房子的牆上,有一方由她樓下的窗子裡映出來的雪白的燈光。她想:「誰在那兒?他們談的是什麼?」一個人影子在那堵有光的牆上晃過去了。那是她姐姐的!那麼她還沒有睡。為什麼。後來燈又熄了,於是沙爾綠蒂重新冥想那些在她心裡動盪的新事情了。

  她睡不著了,現在。他是不是愛她?哈,不見得,還談不上。不過他可以愛她,既然她能夠合他的意思!那麼倘若有一天他很愛她,興奮過度地如同上流社會裡的戀愛一樣,那麼他是無疑地會娶她的。

  生在一個葡萄田的地主家庭,雖然在克來蒙市教會女學好好地受過教育,她卻是懷著一種鄉下姑娘的謙卑和淡泊心理的。她自以為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會計師,一個律師或者一個醫生做丈夫;但是她從沒有感到需要,要使自己變成上流社會的一個真正的貴夫人,在自己姓名前面冠上一個貴族的頭銜。一本愛情小說剛好在冥想之中溫完,一種富麗的欲望如同什麼怪物飛騰似地立刻從她的心靈裡飛出來了,她竟在這種突然而來的富而欲望的微微觸動之下沉迷了好幾分鐘。她覺得這件從未料到的,無法辦到的事情一下被姐姐幾句話突然說穿了以後,現在活像是一艘被風吹送過來的帆船似地,走近她跟前來了。

  在每次呼吸之間,她嘴唇裡吞吞吐吐輕輕地說著;「洛佛內爾伯爵夫人。」後來,在黑夜裡閉上的眼皮的黑影子由於幻覺竟發亮了。她看見了好些燈燭輝煌的華麗大客廳,好些向她微笑的美麗的夫人們,好些停在一所古堡臺階前面等候她去坐的漂亮車子,好些穿上制服沿著過道站著向她鞠躬的高個兒僕從。

  她在床上感到有些熱了;心房跳得快了!為了喝一杯涼水,她第二次又起來了,並且赤著腳在臥房裡的冰涼的地上站了好些時。

  漸漸寧靜了之後,她終於睡著了。但是一到天明她就醒了,腦子裡的多多少少動搖已經移到了她的血管裡。

  瞧著臥房裡那幾堵被本地匠人用水粉刷過的白牆,那幾幅印花布窗幃和兩把永遠擱在五斗櫥兩邊的麥秸靠墊的椅子,她感到慚愧了。

  在那些說出了她的本源的鄉下家具中央,她覺得自己是鄉下姑娘了,她覺得自己是卑下的,夠不上去高攀那個修長身材歡喜嘲笑的美少年,他滿頭金黃色的頭髮和滿臉的笑容正在她眼前動盪,忽而一下子竟失蹤了,忽而又回來了,漸漸地佔有了她的心靈,已經在她的心裡住下。

  於是她從床上跳下來,跑著去取她的鏡子,她那個和湯盆底子一樣大小的小鏡子;隨後,她重新躺在床上,把鏡子捧在手裡;最後,她在自己那些在雪白的枕頭上攤開的亂蓬蓬的頭髮中間,端詳自己的臉兒。

  偶爾,她把那個反映著自己的臉兒的小鏡子擱在被蓋上,並且揣測這種婚姻將來大概是多麼困難的,她和他的距離真太大了。於是一陣大的傷感扼住了她的嗓子。但是她立刻又來照鏡子了,一面帶著微笑來取悅自己,後來,自己判斷自己是可愛的時候,種種困難全消滅了。

  等到她下樓去吃午飯的時候,她那個盛怒之下的姐姐問她:

  「今天你打算做什麼事?」

  沙爾綠蒂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們難道不和昂台爾馬夫人坐馬車到盧雅去?」

  魯苡斯接著說:

  「那麼,你一個人去罷,不過,在我昨天晚上對你說過的那件事以後,你可以做點更好的事!……」

  妹妹不等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我並不請教你……你去管那些和你有關的事罷。」

  她倆不再說話了。

  阿立沃老翁和兒子雅格走進來了,於是大家開始吃飯。老漢幾乎隨即問:

  「你倆今天打算做什麼事,丫頭們?」

  沙爾綠蒂不等姊姊開口自己就說:

  「我,我要和昂台爾馬夫人到盧雅去。」

  那兩父子用一陣滿意的神氣瞧著她,老漢在談到便宜買賣時候素來總用慫恿的意味微笑,現在他帶著這種微笑喃喃地說:

  「那好,那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