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溫泉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
後來,為了不再待在那種使他激怒的同伴中間,他走出了旅社。 他穿過了葡萄田,走上了一條小路,那就是他和她第一次一同向著理瑪臬遠眺那天走過的,不久他轉到大路上了。現在他獨自走著,他感到自己是孤單的,孤單得和世界相隔。廣闊無邊的平原更增加了那種孤單之感。正走到他和她從前並坐過的地方,他從前向她朗誦過波德萊爾那兩段歌詠《美之神》的詩的地方,他停住了。那已經真是久違了!於是,他在記憶中間一小時一小時地向從前倒溯回去,重新尋著了從那天以後一切過去的事情。他從來沒有那麼愉快過,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那麼神魂顛倒地而且同時又是那麼純潔那麼忠誠地愛過誰。並且他記得整整一個月之前在笪似納海子邊的晚上,浸在月色裡的涼爽的樹林子,銀盆樣的海子,海子水面上遊戲的大魚;末後他們離開海子回去的時候,他又曾經看著她在他的前頭穿過光明和陰影當中走,月光從樹林子的茂密枝葉的縫兒裡灑出無數的光明點滴,落在她的頭髮上,她的肩膀上和她的胳膊上。那都是他從前在人生當中可以嘗得著的最甜美的良宵。 他轉身向後去望望她是否還沒有來。他沒有看見她,不過發見月亮升到了地平線上。同一的月亮曾經升上來照過他的第一次吐訴衷曲,現在為了他的第一次話別又正升上來了。 一陣寒噤在他皮膚上面起來了,一陣冰涼的寒噤。秋天來了,秋天正在冬天前面領著頭。直到目前,他沒有感到過這種初次侵人的寒氣,它如同一種否運的威脅似地突然鑽到了他的身上。 那條滿是塵土的灰白色大路,像是一條夾在堤岸當中的小河在他前面延長。一個黑影子忽然在小路拐彎的處所顯出來。他立刻認得了那是誰;他毫不動彈地等著她,由於感到她走過來,感到她對著自己為了自己走過來而起的神秘幸福,他發抖了。 她慢步向前走,還沒有發現他,她感到放心不下,又不敢叫喚他,因為他是一直掩蔽在一株樹底下的,而且深遠的沉默氣氛,從天上直到地上的明淨的孤寂氣氛,又使她感到了慌張。她的影子,她的烏黑的而且拉得很長的影子向前面移過來,遠遠地落在前面的地上,仿佛像是在她的本人未到之前,先把她身上的東西對他送點兒過來一樣。 基督英停步了,她的影子也不動了,鋪在大路上,落在大路上了。 波爾迅速地跨了幾步,直到她腦袋的影子圓圓地在路面上留著的那個地方。這時候,他如同絕不肯讓她身上的東西散失一點似地,跪在地上了,並且匍匐下去把嘴巴擱在影子的邊緣上。簡直像一條渴了的狗爬在一條水坑裡喝水一般,他開始沿著愛人影子的邊緣熱烈地在塵土上吻著。他四肢伏在地上向她爬過去了,如同為了用嘴唇採摘那個鋪在地上的親愛的黑影子似地,把這種愛憐去撫循她身體的畫圖。 她吃驚了,甚至於有點點害怕了,為了使自己提得起勇氣向他說話,她一心等著他爬到自己的腳邊;後來他抬起頭了,身子是始終跪著的,不過現在又用兩隻胳膊抱著她,她才問: 「你有點怎樣,今天晚上?」 他回答: 「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 她伸出雙手的指頭兒插在她朋友的濃密的頭髮裡面了,並且,俯下身子扳著他的額頭仰起來去吻他的眼睛。 「為什麼快要失掉我?」她微笑著說,神情是很有信心的。 「因為明天我們彼此就要分離。」 「我們彼此就要分離?那也不過是很短的時候,親人兒。」 「誰也永遠不知道。我們將來再也找不著在這兒過過的那些日子了。」 「我們將來還有好些另外的日子,那將來都同樣是可愛的。」 她拉起了他,挽著他走到他方才候著她的那株樹下面,教他坐在自己身邊略略矮一點的地方,使自己的手始終可以插在他的頭髮裡,後來她正正經經和他說話了,顯出了深於考慮的和熱烈而且堅定的婦人的本色——這類的婦人是富於愛情的,是已經預料到一切的,從本能作用知道應當做的事情而且對於一切都有決斷。 「聽我說,親人兒,我在巴黎是很自由的。韋林從來不管我。他的買賣教他夠忙的了。所以,既然你沒有娶親,我將來能夠去看你。我將來能夠每天去看你,或者早上,午飯以前,或者晚上,因為倘若我每天在同樣的時候出街,傭人們就可以隨口亂說。我們將來能夠像在這兒同樣常常會面,甚或還可以更多幾次,因為將來在巴黎我們用不著害怕那些愛管閒事的人。」 但是他腦袋壓著她的膝頭,雙手箍著她的腰,一面重複地說: 「紫藤,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我覺得我快要失掉你了!」 因為這種不理智的悲傷,這種出自這樣一個強壯身體中的孩童式的悲傷,她發躁了,因為在他身邊她固然是非常脆弱的,不過她卻非常有自信力,自信得什麼也不能離間他倆。 他慢慢地低聲說: 「倘若你願意,紫藤,我們為了相愛,可以一塊兒逃走,可以走得很遠,到一個滿是鮮花的美麗地方去。說呀,你可願意我們今天晚上就走,你可願意!」 但是她聳著肩頭,略略有點兒不耐煩,略略有點兒由於他不聽她的話而不高興,因為那已經不是夢想的和溫存兒戲的時節了。現在應當顯出勇毅的和謹慎的態度,以及尋覓種種永遠相愛而不引起任何疑惑的法子。 她接著說話了: 「聽我說,親人兒,事情是我們應當好好地互相協調,而不是我們去幹什麼不謹慎的勾當,也不是去犯什麼錯誤。首先,你是否相信你家裡的傭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種舉發,一封寫給我丈夫的匿名信。若是單單他本人,他一定什麼也猜不著。我很認識韋林……」 這個被她說了兩回的人名,突然使得波爾暴怒了。他焦躁地說: 「噢!今天晚上你不必對我談到他!」 她詫異了: 「為什麼?然而卻有談到他的必要……噢!我對你保證他對我幾乎是滿不在乎的。」 她已經猜著他的念頭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