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溫泉 | 上頁 下頁
二七


  「快點走罷,我漸漸有點冷了。很美,這些東西,不過對於一個正受溫泉治療的人是不好的。」

  回到了自己的臥房裡,基督英立即在幾秒鐘之內,寬了衣裳並且鑽到了床上把腦袋藏在被蓋裡,隨後她哭了。她伏在枕頭上長久地哭著,知覺遲鈍,精神疲憊。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她哭著,不冥想,不思慮,不知道是為著什麼。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個人快活時候唱歌一般。隨後,等到她的眼淚流完了,她由於盡力嗚咽而疲憊不堪的時候,她懶洋洋地睡著了。

  有人在她臥房裡那張通到客廳的門上輕輕地扣著,她醒來了。天色是晴朗的,正報著九點鐘。她叫著:「請進來!」後來她丈夫進來了,快樂的,活躍的,頭上戴著一頂旅行用的鴨舌帽,身邊夾著那只在旅行之中從不離身的銀包。

  他大聲說:

  「怎樣,你還睡在這兒,親愛的!而且叫醒你的還是我。我在這兒了,我沒有通知大家就到了。我希望你身體好。巴黎現在的天氣真好得了不得。」

  後來,除去了帽子,他走過來預備吻她。

  她向著牆躲開了,感到一種狂亂的害怕束縛了她,那個粉紅皮膚和滿意面孔的矮個兒正對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發生了神經質的害怕。

  隨後,忽然一下,她閉著眼睛把額頭向他送過去。他在那上邊寧靜地吻了一下並且問道:

  「你可允許我到你的梳妝室裡擦一次臉?由於他們本沒有等著我回來,所以我的屋子全沒有拾掇。」

  她含糊地說:

  「當然可以。」

  於是他拉開床尾那一頭的一張門就進去了。

  她聽見他的窸窸窣窣的動作,弄得水響和吹著口哨的聲音;隨後他嚷著:

  「這兒有什麼新聞?我呢,真有一些好極了的消息。泉水的化驗肯定了好些意料不到的結果。我們將來至少能夠比盧雅的溫泉多醫三種病。這是再好沒有的喲!」

  她呼吸不暢地在床上坐起來了,這種預料不著的歸來像是一陣悲傷打擊著她,又像是一種良心上的責備束縛著她,因此她的頭腦錯亂了。他滿意地走出來,在他的四周散出一陣馬鞭草的芬芳氣味。於是他在床尾那一頭親親熱熱地坐下來了,接著就問:

  「那個風癱了的人!他的情形怎樣?是不是他開始可以走了?靠著我們在泉水裡找到的那些東西,若是醫不好他的病,那是不可能的!」

  這事情,她忘了好幾天了,支吾地說:

  「不過……我……我相信他開始好一些了……並且我這一星期裡沒有看見過他……我……我有一點點不舒服……」

  他用關心的態度望著她,接著又說:

  「是真的,你臉色有點點發白……這和你配得很好,並且,……你這樣是很教人愛的,完全很教人愛的……」

  他靠近了一些,後來向著她俯下來,預備伸一隻手到被蓋裡去抱她。

  但是她向後做出了一個那樣恐慌的動作,使得他伸著手並且伸著嘴發呆好半天。後來才問:

  「你有些怎樣?可是不能夠再觸你一下?我向你保證並不想傷害你……」

  於是他又靠近了一些,姿態急促,眼光像是被一個陡起的欲望逼得出火了。

  這樣一來,她支吾地說:

  「不成……隨我罷……隨我罷……因為……因為……我相信……我相信我懷妊了!……」

  她由於煩惱弄得神經恍惚,所以不假思索地說了這樣的話,目的就是要避免他的接觸,正如同她將要說「我害了麻瘋或者鼠疫」是一樣的。

  一陣深刻的快樂感動了昂台爾馬,他的臉色也發白了;後來他只低聲慢慢地說:「已經懷妊了!」他現在很想用滿意而且感恩的父親的樣子,長久地,從容地,溫存地擁抱她。

  隨後他心上起了一陣不安定的念頭:

  「這是可能的嗎?……怎佯?……你相信?……這麼早?」

  她回答道:

  「對呀……這是可能的!……」

  於是他在屋子裡跳起來,並且擦著雙手嚷道:

  「了不得,了不得,多麼好的日子!」

  又有人扣門了。昂台爾馬開了門,一個女傭人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來了,他想和先生立刻談幾句話。」

  「好。請他到我們的客廳坐,我就來。」

  他回到了隔壁那一間。醫生立刻進來了。他擺出一副莊重的臉子,一種有規矩的和冷靜的姿態。銀行家有點吃驚了。醫生向他欠一欠身子,握了握他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坐下了,用一個在決鬥事件中間傳遞意見的公證人姿態來說明自己的來意:

  「親愛的先生,我遇著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為了向您說明我的做人態度,我應當先向您報告清楚。從前您賞光找我來診察尊夫人的時候,我立時就跑著過來了。然而,仿佛在我來的幾分鐘以前,我那位同業,浴室的醫務視察無疑地格外引起了昂台爾馬夫人的信任,所以通過洛佛內爾侯爺的注意他先受了邀請到過這兒。結果,我是第二個到這兒的,因此我像是用詭計從盤恩非先生方面挖走了一個已經屬￿他的女顧客;我像是犯了一件卑鄙的,不適當的,在同業之間無可形容的錯誤。現在為了避免一般能夠造成嚴重後果的使人不愉快事件,先生,我們應當在執行業務中間,採取好些預防手段和一種極端的機警。盤恩非醫生知道了我到這兒的訪問,相信我負著這種卑鄙行為的罪名,他在事實上明顯地攻擊我,曾經用這樣一種口氣談過,說是倘若不是他這種年齡,那麼我就無法避免他的要求必須因此去和他決鬥。現在為了使他本人以及本地醫界同仁都看明白我原是坦白無罪的;我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我忍著十分懊惱立即停止對於尊夫人的種種效勞,以及闡明一般有關這件事的真象,同時請您接受我的種種歉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