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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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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台爾馬用尷尬的神氣回答: 「醫生,我很清楚地懂得您所處的困難環境。這事情的錯誤不在我本人,也不在我妻子,而是在我的丈人,他當初並沒有關照我就邀請了盤恩非醫生。難道我不能去找您這位同業並且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攔住了他的話: 「那是徒然的,親愛的先生,因為其中有一個有關職業的光榮和尊嚴的問題,那是我首先應當尊重的,所以我儘管非常抱歉……」 聽到這兒,昂台爾馬也截斷他的話了。這個富人,他之拿出五個,十個,二十個或者四十個金法郎去購買一張藥方,如同我們拿出三個銅元收買一盒火柴似的,他素來以為一切都應當屬他金庫的勢力之下,所以他對於人和物的估計,是迅速地按照人和物的價值對於金錢的價值之比而定的,是迅速地根據一種在那些變成了貨幣的金屬品和世上其餘一切物件之間成立的正比而定的,現在發現了這個出賣紙上藥品的商人如此倨傲,他很生氣了。所以用一種挺硬的語調高聲說: 「成,醫生,我們談到這兒不妨就此打住罷。不過為您著想,我預祝這種舉動對於您的職業是不至於有一種惡劣的影響的。您的決定將來究竟使我們中間的哪一個最感痛苦,我們將來從事實上去看罷。」 醫生受到了頂撞站起來了,後來用一套很恭敬的禮貌向他致敬; 「那一定是我,先生,我並不懷疑。從今天起,我剛才做的這件事,從任何觀念去看都使我很認為難堪。不過我在個人利益和自覺心兩件東西之間的選擇素來是不遲疑的。」 後來他走了。剛好走出門口,他正碰著侯爺拿著一封信走進來。等到只剩下女婿在他跟前,侯爺才高聲說: 「您瞧,親愛的,這是我接到的一封很討厭的信,錯誤,是您造出來的。盤恩非醫生不以您找了他的同業來診察基督英為然,現在把賬單子寄了來,並且用幾句很乾脆的話通知我,說我不必打算再依賴他的經驗。」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完全生氣了。他走著,激昂地說著,指手畫腳搞個不停,滿身是一種不含惡意的和不自然的怒氣,一種從不被人視為認真的怒氣。他嚷出他那些理由。到底究竟是誰的錯誤?是侯爺一個人的錯誤呀,他從前找了盤恩非那頭套上了鞍子的毛驢過來,並不通知昂台爾馬,他受過他在巴黎的醫生的指點,明白了昂華爾這三個庸醫的相對的價值! 並且,丈夫是唯一對他妻子健康的負責人,唯一的判斷者,侯爺躲在丈夫背後去找一個醫生,那究竟算是什麼?簡而言之,旁人每天搞的一切都是那麼樣的!在他四周做的不過是一些無意識的事,不過是一些無意識的事!他不住地這麼說著;但是他簡直是在沙漠裡叫喚,誰也不懂,誰也要到時間已經過於遲的時候才信服他的經驗。 他說到「我的醫生」或者「我的經驗」的時候,總帶著掌握一切稀有的事物者的一種權威。所有格形容詞在他嘴裡顯出鏗鏘的響亮音調。尤其在他說到「我的妻子」的時候,旁人從一種很明瞭的方式感到侯爺在他的女兒身上已經沒有一點權力了,既然昂台爾馬早就娶了她,「娶」和「買」在昂台爾馬的腦子裡是有同樣的意義的。 龔忒朗在討論最激烈的時候就進來了。他帶著一陣掛在嘴唇邊的快樂微笑坐在一把圍椅上。他一個字也不說,他靜聽著,覺得非常之好耍。 等到銀行家在喘息之餘停上說話的時候,他的妻兄舉起手高聲說: 「我要求發言。您兩位現在都沒有醫生,可對?既然如此,我推薦我的候選人何諾拉醫生,他是唯一對於昂華爾的水具有一種正確不可動搖的見解的人。並且他教人喝水,但是自己卻一點也不喝。你們可願意我去找他?我自願負責居中商議。」 這是唯一可以採取的手段,於是他們請龔忒朗找他立刻就過來。侯爺想到調養和看護都要起一番變更覺得放心不下,因此想立刻知道這個新醫生的見解;而昂台爾馬也一樣急於指望替基督英得到診察。 經過那一張門,她聽見了他們說話,不過沒有細聽他們的話也沒有懂得他們談著什麼。自從她丈夫剛才離開了之後,她如同從一個可怕的地方逃走似地從床上逃下來,也不等貼身女傭人來幫忙就匆匆忙忙穿著停當,她的頭腦被那一切變故搖昏了。 她覺得四周的世界仿佛都變更了,人生和上一天不同,連各人的本身也整個換了樣子。 昂台爾馬的聲音重新又響起來了: 「哈,親愛的布來第尼,您可好?」 他已經不用「先生」這個稱呼了。 另一道聲音回答: 「真很好,親愛的昂台爾馬,您真的是今天早上到的?」 基督英正把頭髮覆到鬢角邊,聽見這點對話她就停止了動作,雙手臨空,呼吸迫促。她自以為穿過隔板望見了他們正彼此握著手。她坐下了,沒有氣力仍舊站在那兒;她的頭髮重新散下來蓋在肩頭上了。 現在說話的是波爾了,每句話從他嘴裡出來,都使得她從頭到腳起著寒噤。每一個沒有被她明白意義的字,如同一枚敲著銅鐘的錘子似地落到了她心上並且發出了聲音。 忽然間,她幾乎用很高的聲音說:「我愛他……我愛他!」如同她證明了一件新穎的和驚人的東西,認為這東西救援了她,安慰了她,對著她的自覺心承認了她是無罪的。一種毅力陡然鼓舞了她;她的策略在一秒鐘之間就決定了。於是重新著手來梳頭,一面低聲慢慢地說:「我現在有一個情夫,事情不過如此。我現在有一個情夫。」於是為了穩定自己,為了使自己從一般煩惱之中沖出來,她忽然抱著一陣火熱的確信態度決定去顛狂地愛他,去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給他,去為他犧牲一切,這正是世上那些抱著已經屈服卻又顧慮多端者的狂熱人生觀,認為自身由於盡忠和誠實可以化為純潔的。 她在那道隔開了她和他的牆的這一面向他送了許多次的吻了。這是定局了,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了他,如同獻身於上帝一樣。孩子,那個已經知道乖巧媚人不過仍舊羞怯仍舊發抖的孩子,剛剛突然一下在她心上死亡;婦人,那個準備熱戀的婦人出世了,她原是有決心的、堅忍的,不過直到現在才由那種潛伏在自己的蔚藍眼睛裡邊的毅力露出了本性來——那雙蔚藍眼睛一直替她那個金黃頭髮的小巧臉蛋兒顯出一種勇敢的和幾乎自豪的神氣。 她聽見有人開門了,沒有轉過去望,卻猜著那是她的丈夫,這仿佛是一種新的感覺力,幾乎像本能一樣,也剛剛在她心上開了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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