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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三個人都吃驚了,他們停住了腳步。最後侯爺說:

  「這真很漂亮;可以說這是多萊③的一幅實現了的想像作品。我們坐五分鐘罷。」

  ③多萊(G.Dore),十九世紀法國名畫家,以善畫風景見稱于世,曾取世界文學名著如但丁的《神曲》,基督教的《聖經》,塞萬提斯的《吉訶德先生傳》,拉豐登的《寓言集》,拉伯雷和巴爾札克的作品等等書中的故事為題材,運用豐富的創造力畫出很多的風景人物。

  於是他們在壕溝邊的草上坐下了。

  但是基督英高興得發了癡,高聲嚷著:

  「噢,父親,我們再走遠一點罷!這多麼美!多麼美!我們直到那腳邊去罷,我央求你!」

  侯爺這一次拒絕了:

  「不成,親人兒,我走得夠了;再走真沒有氣力。倘若你要到古堡近邊去看,那麼同著布來第尼先生一塊兒去罷。我呢,在這兒等你們。」

  波爾問道:

  「您可願意,夫人?」

  她猶豫起來,心裡感到了兩種害怕:同去嗎,害怕單獨和他在一塊兒,不同去嗎,害怕自己的神氣像是對於一個懂禮貌的人發生疑懼,豈不反而得罪他。

  侯爺接著說:

  「你們去罷,你們去罷!我呢,等你們。」

  這時候,她想起她父親可以留在他們聲音達得到的地方,於是毅然說:

  「我們走罷,先生。」

  他和她並排著走了。

  但是她剛走了三五分鐘,就覺得自己心裡闖進了一種尖銳的情緒,一種空泛而又神秘的害怕,害怕廢墟,害怕深夜,害怕這個男性。她雙腿如同那天晚上在笪似納小湖邊一樣,陡然變成軟的了,不肯托著她的身子送到更遠的地方了,向下彎曲了,使她覺得那像是插到路面底下了,在她想提起來的時候,雙腳始終像是被路面扣住。

  一株靠著道路種下的大樹,一株栗樹正蓋著一片牧場的邊兒。基督英氣喘得像是跑過一大陣似地,靠著樹幹隨自己的身子滑到地下了。後來她吞吞吐吐地說:

  「我停在這兒……我們看得很清楚。」

  波爾在她身邊坐下來了。她聽見了他的心臟正急促而有力地跳著。略略沉默一下之後,他說:

  「您可相信我們已經是做過一次人的?」

  她心裡波動得太厲害了,不很懂得他問她的話,所以她低聲慢慢地說:

  「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像過這件事。」

  他接著說:

  「我,我是相信的……有時候……或者更不如說我是覺得的……因為人是由精神和軀殼兩件東西構成的,這兩件東西像是彼此毫不相關,不過無疑地只是同為某一本質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某一本質是它們的總和,所以退著某兩件東西曾經第一次構成過某一個人,若是又作第二次綜合的時候,那麼從前那一個人是應當再度出現的。當然那不是同一個別的人,不過,倘若一方面,前後兩個軀殼的本質相同,另一方面,前後住在它們內部去運用軀殼的心靈又相同,那麼從前由這兩件東西構成的那個人現在必然要重來的。既然這樣,我呢,今天晚上,夫人,我知道自己從前確實在這個古堡裡住過的,自己原是這個古堡的主子,自己在這裡打過仗,自己保衛過它。我原認識它,它原是屬￿我的,這些事情我現在並不疑惑!同樣,我也不疑惑當年我在古堡裡愛過一個女性,她和您是相像的,她正和您一樣名叫基督英!因此我很確信我現在仿佛還看見您在碉樓上面叫著我。請您思索罷,請您記憶從前的事罷!那後面有一個樹林子一直通到一個很深的山谷裡邊。我們當年時常在那一帶散步。夏天的晚上,您著的是輕飄飄的衣裙;我佩著好些在樹底下玲玎地響著的沉重武器。

  「您記不起了?那麼請您思索罷,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識得如同那些從小就聽見過的一樣!將來不妨仔仔細細去瞧這座堡壘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面找得著我當年親手刻出來那個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認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鄉,正和我從前第一次看見您就認出了您一樣!」

  他談著,他懷著一種熱烈的信心談著,他由於和這婦人的接觸,由於夜景,由於月色並且由於廢墟,詩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面前了,並且用一道發抖的聲音說:

  「請您讓我仍舊崇拜您喲,既然我重新找著了您。到現在,我為了尋找您而花的工夫真是多麼長久啊!」

  她想站起來,走開去找她的父親;但是她沒有那種體力,她沒有那種勇氣了;一種火熱的欲望制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來靜聽他說,務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語句透入自己的心裡。她覺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種冥想裡,移入了那種始終希望的冥想裡,那多麼甜美,多麼有詩意,滿是月光和律詩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兩隻手了,接著就吻著那些手指頭兒一面吞吞吐吐地說:

  「基督英……基督英……請您收著我……請您宰掉我……我愛您……基督英!……」

  他覺得他正發抖,在她腳旁邊顫動。現在他吻著她的膝頭了,同時他胸部裡仿佛正嗚咽得哭不出來。她害怕他會變成了癡人,於是站起來預備逃走。但是他比她站起得更快一些,並且抱住了她一面向著她的嘴上撲過去。

  這樣一來,沒有一聲叫喚,沒有動氣,沒有抵抗,如同他那種溫存破壞了她的意志因而折斷了她的腰杆兒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裡了。後來他如同摘取一枚成熟了的果子那麼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剛好他一放鬆他的擁抱,她就張皇地站起來並且逃走了,如同一個新近落在水裡的人一樣,身上陡然發顫了和發冷了。他跨了幾個大步就趕上了她,伸起一隻手抱著她一面低聲慢慢地向她說:「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親罷。」

  她重新提步前進了,沒有回答,沒有回頭,用一種堅定急驟的腳步筆直地向前走。他現在跟在她後面不敢說話了。

  侯爺一下望見了他們就站起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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