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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有人說:

  「這是什麼樣的蔬菜煨肉!我真不想拿裡面的湯來泡麵包。」

  另一個說:

  「那裡面的肉也不合我的胃口。」

  但是侯爺注意到了,那水裡的碳酸氣的泡兒比浴室的水裡的似乎來得又多又大又快。

  遊蕩者的破衣裳上面滿蓋著水泡兒,這些水泡兒成群成簇地升到了水面上來,使得那水像是夾得有無數的小鏈條,無窮盡的小而圓的金剛鑽念珠,因為晴天的大太陽使它們明亮得像珠寶一樣。

  那時候,沃白裡開始笑了。

  「老天,」他說,「請您聽我說說他們在浴室裡是怎麼做的。您可知道他們像捉鳥似地,把泉水引到一種陷阱樣的東西裡面,或者簡直是引到一個覆鐘形的容納庫裡面。那可以說是捉著了它。可是去年那道浴池用水來源所在的溫泉發生過這樣的現象,碳酸氣比水輕,都集在容納庫的顛兒上,隨後到了它的體積容納得過多的時候,它受了壓迫就竄到了各處的水管子裡,再大量地上升到各處的浴池裡,所有的雅座裡滿是碳酸氣了,使得沐浴的病人遇到窒息的危險。兩個月中間一共出了三次亂子。於是他們重新來找我了,我就設計了一種用兩條管子構成的簡單器械,這兩條管子把水和氣體分別地由容納庫裡引到浴池底下,再來重新直接混合,使礦泉恢復固有的正常狀態,同時又防止了過多的碳酸氣免得發生危險。不過我那件器械大概要花到上千的金法郎!那麼您可知道那個卸任的監獄看守是怎樣做的?我現在可以用千對一來跟您打賭,包您一定猜不著。他的辦法就是在容納庫上開一個窟窿來消除氣體,氣體當然跑走了。因此他們出賣的輕酸性沐浴是沒有酸性的,至少可以說,只有一點兒酸性,值不得什麼了不起的。至於這兒的溫泉,請您仔細看罷。」

  誰都生氣了!大家都不笑了,並且都用羡慕的眼光瞧著那個風癱了的人。每一個浴客都很想拿起一把鋤子,在遊蕩者的水坑旁邊為自己去掘一個水坑。

  但是昂台爾馬挽著工程師的胳膊,他們一面談著一面走開了。沃白裡不時停著腳步,仿佛用手杖劃著一條界線,指點著好些地點;銀行家在手冊上寫了好些記載。

  基督英和波爾·布來第尼開始談天了。他向她述起自己在倭韋爾尼的旅行,他所看見的和所感到的。他用他的火熱的本能,用那種始終和動物性相混的本能愛著鄉村的景物。他以肉體享樂者的立場去愛鄉村,鄉村使他感動,使得他的神經和器官都發生顫動。

  現在他向她說:

  「我呢,夫人,仿佛我身上的門戶都是洞開的:什麼都走入我的身上,什麼都穿過我的身上,使我掉眼淚,使我牙齒發抖。請您看,我在望到這一邊的時候,望到這碧綠的一大片,這一簇綠到山上的樹木的時候,我眼睛裡就有了整個這一座樹林子:它鑽到我的身上,侵入我的腦子裡,在我的血脈裡周流;我好像吃了它,它仿佛塞滿了我的肚子;我本身變成了一座樹林子!」

  他邊說邊笑,抬起一雙滾圓的大眼睛,時而望著那座樹林子,時而望著基督英;她詫異了,驚奇了,不過她是易於受到影響的,所以她竟覺得自己如同那座樹林子一樣,也被那陣貪婪而雍容不迫的眼光吞噬了。

  波爾繼續說:

  「並且您知道我的鼻子給了我什麼樣的享樂。我暢吸著這兒的空氣,我用這種空氣陶醉自己,我靠這種空氣過活,並且我感覺到空氣裡面含著的一切,一切,絕對的一切。請您留意,我就來和您說。第一著,自從您到這兒以來,您可曾注意到一種極可愛的氣味?那是非常細膩的,非常輕淡的,沒有其他的氣味比得上它,它幾乎像是……怎麼說好……它幾乎像是……一種不屬￿物質的氣味。隨地可以找得著它,可是沒有哪一處地方可以把握得著它,簡直發現不出它是哪兒來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什麼更其……更其類乎仙境的東西震動過我的心弦……好呀,那是正在開花的葡萄氣味!噢!我費了四天功夫才發現它。想到葡萄,夫人,它給我們造酒,而酒呢,又只有高尚的人才能瞭解和體會,葡萄酒也給了我們最微妙和最動人的香味,那種只有最精細的肉體享樂者才能發現的香氣,想到這樣,難道不是美妙之至嗎?此外,您是不是也聞得出栗樹的濃烈氣味,刺槐的甜氣味,山嶺的芬芳氣味,以及——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野草的那麼好聞的,那麼好聞的,那麼好聞的氣味?」

  聽到這些事情,她吃驚了,並非因為那些事情都是奇聞,而是因為在她看來,那些話和她每天在自己四周聽見的有一種完全個同的本質,以至於她的思想始終受到包圍,受到感動,受到擾亂。

  他始終談著,聲音略現得低一點,但是有熱情。

  「此外,請您注意,在天氣熱的時候,在空氣裡邊,在大路上,您可聞得出一種輕輕的華尼拉草的味兒?——聞得出,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是……那就是……不過我不敢說出來。」

  現在他完全笑起來了;後來他忽然在自己的前面伸著手一面說道:「請您瞧!」

  許多裝著草料的車子接成一行過來了,拉車的是配成對兒的牛。那些遲緩的牲口,低著頭,在橫軛之下屈著脖子,兩隻角都縛在木條上邊,困苦地向前走;後來他們看見牛腿上的骨頭在那層抬起了的皮膚裡面移動。每一輛車子的前面,有一個身著襯衣和坎肩,頭戴黑呢帽的男人,拿著一根細木杖同著走,調整著牲口的步子。他不時回過頭來,並不鞭打而只輕輕地用木杖觸著一頭牲口的肩頭和額頭,它眨一眨那雙大眼睛並且服從人的手勢。

  基督英和波爾都站在旁邊讓車子走過去。

  他向基督英說:

  「您可聞到?」

  她詫異了:

  「究竟是什麼?這是牛圈裡的氣味。」

  「是呀,這是牛圈裡的氣味;這兒是沒有馬的地方,所有從路上來往的牛,都在公路上散佈這種牛圈裡的氣味,這氣味和細的灰塵混合就迎風產生了一種華尼拉草的香味。」

  基督英有點膩胃了,輕輕地說:

  「噢!」

  波爾接著說:

  「請您容許我趁著這個機會來學藥劑師的派頭分析一下。無論如何,夫人,我們是在我所知道的最能使人留戀,最溫和,最好使人休養的地方。這是一個屬￿黃金時代的地方。而理瑪臬呢,噢!理瑪臬!不過我現在不和您談到它,我只想指給您看。您將來看得見的!」

  侯爺和龔忒朗都到他們身邊了。侯爺挽著他女兒的胳膊,教她轉過身來照著原路走回旅社去吃午飯,他說:

  「聽我說,孩子們,那是和你們三個人都有關係的。韋林遇著腦袋裡有一個念頭的時候,他就發瘋了,現在他一心夢想著他那個要建造的城市,他就指望籠絡阿立沃那個人家。所以他指望基督英要和阿立沃的兩個女兒認識,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可以利用。不過不要使得那老漢疑心到我們的策略。於是我有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組織一個慈善募款會。你,我的女兒,你去拜訪本鎮教堂的堂長;你和他就一同在本教區的女信徒當中尋覓兩個來和你去募集捐款。你是懂得應當向堂長指出哪兩個女信徒的;將來由他負責去邀請。至於你們男孩子,你們就到樂園裡去籌備一個抽彩會,並且找瑪爾兌勒帶著他的劇團和樂隊裡的人一同幫忙。倘若阿立沃家兩個女兒都是講禮貌的,如同旁人說她倆都在教會女學受過好教育的一樣,那麼基督英將來必須去取得她們的信心。」

  第五章

  在這八天中間,基督英專于佈置慈善募款會了。堂長認為教區裡的女信徒們當中,果然只有阿立沃家的兩個女孩子夠得上和洛佛內爾侯爺的女兒同去募集捐款;堂長因為自己能夠倡首而感到快樂,凡是需要接頭的地方他都接頭過了,他把一切都組織好了,一切都規定好了,並且親自去邀請了那兩個青年姑娘,好像是他本來就有這個意思似的。

  全區都興奮了,那些意氣消沉的浴客們握住一個新的談話主題,都在飯廳桌上紛紛議論著,對於這兩個集會——宗教的和世俗的——可能募集的數目,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見。

  慈善募款會那天的日子開始得很好。真是一個值得讚賞的夏天氣候,溫暖而且朗爽,在平原裡是光明的,在鎮裡的樹陰下是涼快的。

  彌撒禮在九點舉行,是一場在奏樂聲中的迅速的彌撒禮。為了瀏覽教堂裡面使用那些來自盧雅和克來蒙非朗的鮮花吊掛做的裝飾,基督英在舉行彌撒禮以前就到場了,她聽見有人在她後面走著;原來是黎忒勒長老帶著阿立沃兩姊妹跟著她,後來他替她們兩方面作了介紹。基督英立刻約了她姊妹倆等會兒同吃午飯。她倆在紅著臉恭恭敬敬致謝的情形之下接受了她的邀請。

  信徒們漸漸到了。

  基督英她們三個坐在三把榮譽椅子上,對面三把椅子上面坐著三個身穿過節衣裳的青年人,那就是:鎮長的兒子,副鎮長的兒子和鎮上某委員的兒子,這三位青年之被推選,目的都是為了陪伴募集款項的信女們和奉承地方行政當局。

  此外,一切都也經過得很好。

  祈禱禮節是不長的。當場的募集得了一百一十金法郎,加上昂台爾馬的五百,侯爺的五十和波爾·布來第尼的一百,總共是七百六十金法郎,那是昂華爾鎮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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