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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後來她慢慢地給自己寬衣裳了,一面望著微波在那個清淺的浴池裡的幾乎看不見的活動。等到自己是赤裸裸的時候,她一隻腳踏到了水裡,於是一種溫暖的美感升到了她的脖子邊;隨後她向溫水裡先浸沒了一條腿,跟著才浸另一條,於是她坐在那種溫暖裡,坐在那種柔和裡,坐在那種透明的浴池裡,坐在那種繞著四周在她身上流動的溫泉裡,泉水在她身上,在整整的兩條腿上,整整的兩條胳膊上以及胸脯上,蓋著好些小的氣體泡兒,她納罕地望著那些數不清楚的和非常纖細的空氣點兒了:它們在她全身從頭到腳正蓋上一副用渺小的珍珠組成的軟甲。這些渺小的珍珠不斷地從她的雪白的肌肉上浮起來,又受到其他從她身上發生的珍珠的排擠終於在浴池的表面揮發得無蹤無影。珍珠在她的皮膚上生出來,真像是好些飄蕩的、不可捉摸的和柔媚動人的果實,從這個使得水裡產生珍珠的小巧玲瓏粉紅腴潤的肉體而來的果實。

  溫泉頂著她的腿從浴池底部冒上來又從浴池邊緣的小窟窿溢出去,構成了那種蕩漾的波動,有生氣的波動,活潑的波動;基督英在水裡感到非常舒服了,她感覺到自已被水的這種波動那麼從容地,那麼柔和地,那麼有滋味地撫弄著,縈繞著,使得她想永遠待在水裡,不動彈,幾乎也不思慮。她感到一種寧靜的幸福,一種由於休息和適意,由於安定的思想,由於健康,由於深心的喜悅和沉寂的樂趣而生的寧靜的幸福;這種感覺同著溫泉浴的美妙熱力侵入她的身上了。她的心模糊地被溢出去的水從小窟窿裡傳來的汩汩聲音所搖晃,她的心開始冥想起來,她想到自己等會兒要做什麼事,明天要做什麼事,她想到散步的樂趣,想到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那個自從對哈叭狗的冒險行動以來就有點使她不大自在的大個兒青年人。她是不歡喜舉動激烈的人的。

  沒有任何欲望擾動她的性靈,她的性靈寧靜得如同她的心在那一池溫溫的水裡一樣;她除了模糊地盼望有一個孩子以外,任何別種生活,激動的或者熱情的生活她都不指望。她感到自己是舒服的.幸福的和滿意的。

  她忽然害怕起來了;有人來開門了:原來是那個倭韋爾尼婦人送著貼身的衣衫進來。二十分鐘的時間限制過了;已經要著衣裳了。這種警醒幾乎是一種傷心的事,幾乎是一種不幸;本想央求那個婦人讓她再多待三五分鐘,隨後她想起自己以後每天都可以重新尋得著這種快樂,於是她勉強從水裡走出來,把身子裹在一件略略有點燙著皮膚的烘熱了的浴衣裡了。

  她正走出浴室的時候,盤恩非醫生拉開了他的診察室的門,並且恭恭敬敬向她招呼,請她進去。他探聽她的健康,替她把脈,看舌頭,問及她的胃口好不好,消化力強不強以及睡眠的情形,隨後一直送她到浴室的大門口,同時重複地說:

  「好的,好的,那好極了。請您替我問候令尊,他老人家是我生平遇見的最出眾的一位。」

  她終於走出來了,她對於那陣纏繞已經感到了厭煩,後來一到外邊,她望見了侯爺正和昂台爾馬、龔忒朗以及波爾·布來第尼幾個人談天。

  任何新的念頭到了她丈夫腦子裡,總是一逕嗡嗡地鬧個不住的,正像是一隻竄到瓶子裡的蒼蠅,這時候他正敘述那個風癱病人的故事,他並且要回到原處去看看,那個病人是不是在那裡沐浴。

  為了使他快樂,大家就一同去了。

  但是基督英很從容地拉著她哥哥掉在後邊,等到她兄妹倆和其餘的人離得比較遠一點的時候,她才說:

  「我想和你談談你那個朋友;他不很和我說得來。你現在給我說明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罷。」

  龔忒朗認識波爾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他談起波爾這個人,談起這個由於猛進算得是熱烈粗魯然而畢竟是誠實和善良的性格。

  他說:「那是一個聰明孩子,他的急促的性靈使他猛烈地沉溺於種種念頭。他服從來目內心的一切衝動,既個知道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指導自己,又不知道用理智去壓伏情感,更不知道利用深思熟慮的信念作為管理自己生活的方法,所以只要有隨便一種欲望,隨便一種思想,隨便一種情緒激動了他的狂熱的性情,他就毫無顧慮,不管好壞,為所欲為了。

  「他已經跟人決鬥過七次,每每突然一下就開口侮辱人,接著又突然和他們變成朋友;對於任何階級的異性,他都有過瘋狂般的愛情,他都用同樣的激動態度崇拜過——那可以從那些在店門口即被他弄到手的女工人數起,一直到被他架走的女演員為止。是的,女演員是他架走的,時間是在初次演出的晚上,那個女演員正踏進自己的車子預備回家,突然被他抱在懷裡,向另一輛車子一扔,弄得過路的人驚駭得發呆,接著那輛車子就飛也似地開走了,並沒有誰能夠跟得上或者追回來。」

  最後龔忒朗下了結論:「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好心眼兒的孩子,不過也是癡人;並且很有錢,遇著他發狂的時候是什麼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基督英接著說:

  「他使著多麼罕見的一種香水,那真很好聞。那是什麼香水!」

  龔忒朗回答: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不願意說出來;我想那是從俄國來的。是那個女演員給他的;是他的女演員給他的;她從前不僅使得他失戀,而且還使得我不得不設法醫治他。對呀,那香水果然很好聞。」

  他們望見有一群浴客們和農人們在大路上走,因為每天午飯之前,大家都有在這一帶路線上兜一個圈子的習慣。

  基督英和龔忒朗趕上侯爺、昂台爾馬和波爾了,不久,他們看見了那個在昨天還豎著石頭堆的位置上有一個怪樣子的人腦袋,戴著一頂破爛不堪的灰色氊帽,蓋著一嘴雪白的長髯,從地裡顯出來——一個類似斬下來的人頭,很像是一株植物扔在那裡。四周有好些種葡萄的農人們驚奇地繞著他看,臉上卻毫無表情,因為倭韋爾尼居民原來都是不愛嘲笑的,旁邊還有三個胖胖的先生樣的人,都是二等旅館的顧客,他們正笑著和說著詼諧的話。

  原來是那個遊蕩者正浸入他的水坑裡坐在水裡的一塊石頭上,水面正淹到他的下頓邊,阿立沃和他的兒子都站著觀察。遊蕩者那時的情況活像是一個古代的囚犯,為了古怪的妖術罪案而受著苦刑;他那雙木拐沒有扔掉,還在他身邊同樣浸在水裡。

  昂台爾馬高興極了,重複地說:

  「好極了,好極了!這是本地一切害著筋骨疼痛的人應當學的榜樣。」

  後來,他彎著腰向著那浸入水裡的老漢大聲叫喚,好像老漢是個聾子似的:

  「您可舒服?」

  另一個像是被那種燙人的水弄昏了似的,他回答:

  「我像是融化了一樣。好傢伙,水多麼熱!」

  但是阿立沃老漢高聲說:

  「水愈是熱,對你愈好。」

  在侯爺後面有一道聲音說:

  「這是幹什麼?」

  原來是沃白裡先生,這時候他正從日常的散步裡轉來,他還喘著氣,在這兒就停住不走了。

  於是昂台爾馬對他說明了這種治病的計劃。

  但是老漢重複地說:

  「好傢伙,它多麼熱!」

  後來他想從水裡出來了,他要求旁人的援助把他拉出來。

  銀行家終於安定了他,答應每次沐浴多給他一個金法郎做費用。

  那個水坑的四周繞著一圈看熱鬧的人,坑裡浮著那些披在老漢身上的灰黑色的破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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