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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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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忒朗開始笑: 「喔!不想,但是偶然遇見鮮潤的女人,真正鮮潤的女人,鮮潤得在我們這裡從來沒有見過的一樣,我真高興極了。我愛看她們和您愛看一幅兌臬爾的畫是同樣的道理。世上再沒有什麼旁的東西能夠像一個漂亮女孩子一般教我看見就快樂,不管她是在哪兒和屬哪一階級。那都是我心愛的小擺飾喲。我並不收集,但是讚賞,以藝術家立場熱烈地讚賞,親愛的,以心悅誠服和公正無私的藝術家立場熱烈地讚賞!您教我怎樣,我愛的是那個!您現在能夠暫時借我五幹金法郎嗎?」 昂台爾馬停住了腳步,並且低聲說了一個強有力的「又要!」 龔忒朗用簡單態度回答:「永遠要!」隨後他們又提步前進了。 昂台爾馬接著說: 「您拿著錢又幹什麼鬼把戲?」 「我花它。」 「是呀,不過您花得太過火了。」 「好朋友,我之愛花錢正像您之愛賺錢是一樣過火的。您可懂得?」 「很好,不過您一點也不賺。」 「這是真的。我不會賺。一個人不能什麼全會。譬如您會賺錢,您,然而您一點也不會花錢。在您看來,錢只是適宜於為您製造利潤。而我呢,我不會賺錢,不過我很會花錢。錢對我供給成百成千的東西,而您僅僅知道這些東西的名目。我們本來是為了做郎舅而生的。我們互相截長補短,非常恰當。」 昂台爾馬低聲說: 「多麼神經錯亂!不成,您得不著五千金法郎,不過我預備借一千五百金法郎給您……因為……因為我也許在三五天之內要找您做點事。」 龔忒朗很寧靜地答辯: 「那麼我當它做分期交付的款子收下。」 另一個拍著他的肩頭沒有回答。 他們走到風景區近邊了,那地方被好些懸在樹枝上的燈籠照著。樂園的樂隊奏著一支古典曲子,然而是遲緩的,很像跛子走路,滿是脫節和沉寂的空兒。演奏者始終依然是那四個音樂師,他們在這寂寞境界裡,為了樹陰和溪流,從早到晚不斷地奏著,並且要產生二十件樂器的效果。因此都感到疲乏不堪,而月秒幾乎得不著工資也教他們心灰意懶,因為瑪爾兌勒一直用浴客們從不消費的那些整筐葡萄酒①和整瓶的甜味燒酒②,來湊足他們應得的待遇。 ①法國是一個以產葡萄著名的國家,幾乎隨處都製造葡萄酒,因此這酒就成了他們日常不可缺少的飲料.簡直和我們飲茶相同;其中價格固然由於品質間的高低而相差甚大,不過最貴的仍較一般甜味燒酒為低,所以在數量上有時以「筐」計算。 ②甜味燒酒的種類甚多,都是用植物和酒醇再加食糖蒸餾而成的,在西洋都視為飲料中的奢侈品,價格甚高,飲時只用小杯斟酌,故數量以「瓶」計算。 在演奏會的聲響中間,也辨得出球臺上的聲響,牙球和牙球的相觸以及一道道的人聲報著:「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昂台爾馬和龔忒朗都往山坡上走了。只有沃白裡先生同著何諾拉醫生在四個音樂師的旁邊喝著他們的咖啡,瑪爾兌勒同著洛巴爾未打著他們的情勢激烈的檯球,後來出納員在瞌睡之中醒過來問道: 「這兩位先生想用點什麼?」 第四章 在兩個女孩子睡了之後,阿立沃父子倆商量了好些時。昂台爾馬的提議是使他們驚喜交集的,所以他們正設法在那種不損害自身利益的條件之下來更多地煽動他的欲望。於是以精密而有經驗的農人立場,他們謹慎地衡量一切機會了,很明白在一個具有無數礦泉沿著一切溪澗噴出來的區域裡,不應當用過分要求去推開這個來自意外而且無法再遇的愛好者。不過卻也不應當完全把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裡,因為它有一天可以有很大的出息,完全是純利,盧雅和沙兌爾奇雍在他們心裡都是榜樣。 所以他們尋覓用什麼方法才能夠把銀行家的熱衷煽得發狂,他們想出種種詭計,譬如編造一些比他更肯出高價的公司,他們想出一連串愚笨的狡猾手段,他們固然覺得這些手段都有缺點,可是比較巧妙的也始終無從發明。他們睡不穩定了;隨後到了早上,老漢是先醒的,想起那一道泉水會不會就在夜裡枯乾了。泉水可以像它來的時候一樣就此去了,歸到地下去了,無法追回來了,那究竟是可能的事。他從床上爬起來,放心不下,被一種慳吝性的恐懼心制服住了,於是搖醒了他的兒子,向他說起他的害怕;後來巨人從灰色的被蓋裡拔出他的長腿,穿好衣裳就和父親一同去看。 反正他們要把田地和泉水本身整理一番,拾去石頭,使得泉水變成順眼的,清潔的,如同一頭就要出賣的牲口一樣。 他們所以拿起了他們的鋤子和鏟子,踏著搖搖擺擺的大步並排著上路了。 他們去的時候,什麼也不望,腦子被他們的買賣占住了,僅僅用一句簡單的話答覆路上遇見的朋友們和鄰居們的早安。等得走到了那條通往立雍的大路上,他們漸漸心跳了,遠遠地望著,看自己是不是望得見那道泉水在早上太陽光裡上湧和發光。大路是空的,白的和有塵土的,很靠近那條蔭在垂楊下面的小河。在某一株楊柳下面,阿立沃忽然望見了兩隻腳,隨後,走過了三五步,他認得了那是克洛肥司那老漢坐在路邊,他兩條木楊都放在旁邊的草上。 那是一個風癱了的老漢,在附近一帶是有名的,十年以來,他把身子撐在一副橡木拐子上邊困苦而遲緩地四處遊蕩,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樣,簡直是迦羅①畫的一幅窮人。從前那原是一個偷著在各處樹林子裡打獵又在各處溪河裡釣魚的,時常受到逮捕和懲罰,由於長期的埋伏,躺在潮濕的野草裡和黑夜在河裡捉魚每每半截身子都浸著水,他弄得身上疼痛了。現在他哼著走路,樣子就像一隻沒有腿的螃蟹。走的時候,他右腿像是一塊破布拖在地上,左腿彎成兩截提起來。但是本地的男孩子們,那些在傍晚時候跟在女孩子或者野兔子後面跑著的男孩子們,都肯定他們遇見過克洛肥司老漢,說他在矮樹叢裡和樹林子中間的空地裡,迅速得像是一隻鹿並且滑溜得像是一條蛇,說他的痛風症畢竟不過是騙騙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尤其是巨人,他極力堅持說自己看見過他把兩根木楊橫夾在胳膊底下在那裡安排圈套去捕捉野物,並且那不是一兩次而是三五十次。 ①迦羅(J.Gallot)法國十七世紀名畫家,他的作品大多注重於風景和民間風俗疾苦等等。 阿立沃老漢在那個遊蕩老漢面前站住了,他心裡觸動了一個還不明朗的念頭,因為在他的倭韋爾尼式的四方腦袋裡邊,理解都是遲鈍的。 他向他道了早安,另一個也回答了早安。隨後他們談到了天氣,談到了正開花的葡萄,又談到了另外兩件或者三件事;但是這時候,巨人早已走在頭裡了,他父親就灑開大步趕上去。 那道泉水是始終流著的,現在,是清澈的了,並且水坑的底層是紅的,是一層漂亮的深紅,來自多量的鐵質沉澱物。 這父子倆在微笑之中互相瞧著,隨後,他們動手整理四周了,移開那些石塊再把它疊成了一大堆。末了,找著了死狗的那些殘骸,他們帶頑帶笑地把它埋了。但是阿立沃老漢忽然讓他的鏟子落下來。一道快活勝利的狡猾摺紋使得他兩片平塌嘴唇的角兒和兩隻陰險眼睛的邊兒都皺起來了;後來他向兒子說:「你過來望一下罷。」另一個服從了;於是他們望著大路並且向舊路退回來。克洛肥司老漢始終在日光下面曬著他的四肢和木拐。 阿立沃在他對面站住了,問道: 「你可願意賺一百金法郎?」 克洛肥司老漢是謹慎的,一點也不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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