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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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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進了一間廚房,一間農莊式的寬大廚房,裡面在一隻水鍋底下還燒著一點小火;隨後她請他們又走進了另外一間屋子,阿立沃全家都在那兒。父親正睡著,背靠著一把椅子,雙腳擱在另一把椅子上面。兒子兩隻胳膊肘靠在桌子上,如同掌握不住自己的低能頭腦似地極力聚精會神讀著《小日報》,兩個女兒同在一個窗口邊繡著一幅從兩端同時開始繡的室內裝飾品。 她倆用同一的動作首先豎直了身子,都因為這個意料不到的訪問吃驚了;隨後,高個兒雅格抬起了頭,一個被腦力工作弄得發脹的頭;最後阿立沃老漢醒了,並且把兩隻伸在第二把椅子上的長腿,一先一後地縮回來。 屋子是絕沒有裝飾的,牆上粉的是石灰,地下鋪的是石板,擺著幾把麥稈靠墊的椅子和一隻桃花心木的五斗櫥,掛著四幅裝在玻璃裡面的彩色畫片和幾幅白布的大窗幃。 大家互相望著,那個女傭人把裙子撩到了膝頭上,站在門口等著沒有走開,她被好奇心釘住了。 昂台爾馬自作介紹了,報過姓名,報過他內兄洛佛內爾伯爵的姓名和頭銜,用一種姿態最為出眾的鷗鳥沒水式動作,誠懇地在兩個青年女子跟前鞠躬,隨後安安定定坐下來一面說: 「阿立沃先生,我是來和您談買賣的。並且為了說明我的意思我也不來多繞彎子。請您看。您剛才在您的葡萄田裡發現了一道泉水。那泉水的化驗工作幾天之內一定可以完成。倘若它毫無價值,我自然不必過問;倘若,相反地它合於我的希望,我就向您提議要收買那一片土地和所有周圍的土地。 「有一點請您考慮。除了我以外,將來誰也不會像我向您提議的這麼做。誰也不會的!老的浴室公司已經快要破產了,所以它將來一定沒有成立一個新浴室的意思,而這種經營的失敗是不會鼓勵別人去作新的嘗試的。 「請您今天不必回答我,請您跟您的家庭商量。將來化驗的結果明白了的時候,您再對我確定您的價錢。倘若價錢合得我的意思,我就會答應,倘若不合,我就不答應,我立刻走開。我是從來不講價的,我本人。」 這農人本是個買賣人,他有他的作風,並且精細得誰也趕不上,現在他恭敬地回答,說他可以看情形,說他感到很光榮,說他可以考慮,並且請這兩個拜訪者喝一杯葡萄酒。 昂台爾馬接受了,這時候,日光快要沒落了,阿立沃向著那兩個重新低頭工作的女兒說: 「你們去點個火來,孩子們。」 她們姊妹倆一齊站起來,一齊走到相連的另一個屋子裡去了,隨後又一齊走回來,一個端著兩枝點燃了的蠟燭,另一個端著四隻沒有腳的玻璃杯①,寒傖樣子的玻璃杯。蠟燭都是新的,燭臺都是用粉紅紙裝飾的,無疑地那本來都是擱在女孩子們臥房壁爐臺上做擺飾的。 ①這種玻璃杯,通常都不是盛葡萄酒的。 於是巨人站起了;因為只有男人才到酒庫裡去。 昂台爾馬動了一個念頭。 「若是看得見您的酒庫我就真要快活了,因為您是本地第一個大規模種葡萄的人,酒庫應當是很豐富的。」 阿立沃快活得心癢難搔了,他殷勤地答應他們,並且端著一支蠟燭在頭裡引路了。他們穿過了廚房,隨後他們下了臺階到了一個院子裡,這時候,一點剩餘的光線使人猜得著有好些大的空酒桶立在那兒,有好些扔在一隻角落裡的大型花崗石磨盤,每一個的中心都開著一個窟窿,活像是古代高大車輛的輪子,有一架卸下來的榨床連著好些木頭螺絲,榨床的棕黑色零件由於歷年使用弄得很光滑,藉著燭光忽然在黑影中閃出回光,此外還有好些農具帶著被泥土磨光的鋼件露出兵器的光芒。老漢一隻手擎著蠟燭另一隻手護著它,逐步走過,這一切東西都漸漸被蠟燭照得清清楚楚。 他們已經聞到了酒味,搗碎了的、陰乾了的葡萄。他們走到一扇用兩道鎖簧鎖著的門外了。阿立沃開了門,忽然把蠟燭舉到頭頂上,模糊地照出一長列橫排著的大酒桶和排在那上面的另一列較小的酒桶。他首先說明這間平地上的酒窖是深入到山裡的。隨後,他說明那些木桶裡的貯藏,存酒的年數,每年的收穫,存酒的價值,隨後等得他們走到了專門留作家用的好酒跟前,他伸手輕輕撫著這個木桶,如同撫著一匹心愛的馬的臀部一般,他並且用自負的聲音說道: 「您就要嘗到這一桶了。沒有哪一種出賣的酒比得上它,沒有哪一種,無論是皤爾多的或者其餘各地方的。」 因為他對於剩在桶裡的酒,一直抱著鄉下居民的熱烈的留戀。 巨人拿著一隻罐子跟在後面,那時候,他在桶旁邊蹲下來了,旋開桶端的龍頭,老漢小心地照著他,仿佛他在進行一種麻煩而細膩的工作。 蠟燭滿照著他父子倆的面部,照著老漢的古代法官式的頭和兒子的鄉下軍士式的頭。 昂台爾馬在龔忒朗耳朵邊低聲說: 「說呀,多麼好的一幅兌臬爾①的畫。」 ①兌泉爾(Teniers)十七世紀的弗拉曼派名畫家,父子二人均以善於描繪農人生活著名。 那青年人低聲回答: 「我更歡喜那兩個女兒。」 隨後他們都上來了。 兩個女兒仍舊坐在桌子跟前了,並且像是沒有人在旁邊一般繼續工作。龔忒朗不斷地瞧著她們,推敲她們是不是孿生的,因為她們彼此相像得很。然而一個比較胖一點矮一點,另一個更出眾一點。她們的頭髮都是栗色而不是黑的,分成兩卷壓著鬢角,在她們腦袋的輕輕動作之下發光。腮骨和額角都略略顯得寬大一點,那正是倭韋爾尼種族的特性,臉蛋兒都是略略凸出的,不過嘴巴都動人,眼睛都迷人,眉毛都是細而長的,臉色都是鮮潤的。看見她們就可以覺得她們絕不是在這個家庭裡受教養的,而是在一個出眾的教會女學,在那種專為倭韋爾尼的貴族和富人的女孩子而設的女修士學校,所以她們養成了上流社會女孩子們的謹慎姿態。 然而龔忒朗對著面前那杯紅葡萄酒感到厭惡,輕輕碰著昂台爾馬的腳催他走。他終於站起了,他們都使勁地和兩個農人握過了手,並且恭恭敬敬又向兩個女孩子打了招呼,這一回她們都沒站起來,僅僅用頭部的一個輕巧動作答禮。 一走到街上,昂台爾馬又開始發言了。 「哈,親愛的,好稀奇的家庭!由平民社會到上流社會的轉變,在那兒是多麼明顯的!老漢需要一個兒子來種葡萄田,好去節省一個人的工價,這種節省多麼呆笨!不管它,兒子是留下來了,他算是平民社會方面的;至於兩個女兒,她們已經幾乎完全是上流社會方面的了。她們必須有適當的婚姻,那麼她們將來都必然和我們的任何婦女們一樣地像樣,甚至於比大多數的強得多。看見這一種人,我真如同一個地質學家尋著了一個屬第三紀時代的走獸那麼快活!」 龔忒朗問: 「您推崇哪一個?」 「哪一個?怎樣,哪一個?哪一個什麼?」 「那兩個女子中間的哪一個?」 「唉!真地,我一點也不知道!我並沒有用比較的眼光去望她們。不過這對您能夠起什麼作用,您不想把她們拐一個帶著逃走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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