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我們的心 | 上頁 下頁
四一


  雖然她仍然是他忠實的,不引人注目的僕人,但悄悄變成了一個動了心、處於熱戀中的女人,她內心的一切賣俏本能都自然而然地發揮出來了。

  他自己也漸漸喜歡上了她。他高興、感動於是感激。他挑遍這種新生的愛情,像有些人在犯愁的時候有什麼可以散心的就玩兒什麼似的。他對她並沒有感到什麼特別的吸引力,有的只是將任何男人推向任何討人喜歡的女人的那種含混隱約欲望,並無須管她是個漂亮女傭或者是個仙女似的鄉下女人——所謂土維納斯。他現在被她吸引的主要因素是現在他在她身上找到了女性特徵。他有這種需要,這來自對另一個女人,對他所愛的那一位模糊隱約而不可抗禦的需要,是那一位喚醒了他來自自然的、神秘而不可抗禦的欲望,要有伴侶,要和女人們接觸,要動人尤物散發出來沁人心脾的香味,不論這種氣息是意念中的還是官能性的,都要。不論這種香味是普通老百姓散發的,或者上流社交人氏散發的,是黑色大眼睛的東方蠻女散發的或者北方藍眼睛狡黠姑娘散發的,它們都是朝著男人的;這些男人身上還殘存著遠古即有的對女性的愛好。

  這種連綿不斷,慰貼人心的脈脈溫情可感而不可見,它像一圍輕絮隔離了他的傷口,使得他的苦惱重臨時感覺不會那麼敏銳。這些苦惱到處盯著他,像蒼蠅繞著瘡口似的,繞著它徘徊飛舞。只要其中有一個停下來,就會使他痛苦。因為他不給人家留地址,他的朋友們尊重他的遁世行動,於是他最大的苦惱是得不到消息和情況。他不時從報刊上讀到拉馬特或者馬西瓦的名字,夾在一大堆參加一場宴會或者慶典的人名表中。有一天他看到了德·比爾娜夫人的名字。被稱為在奧地利大使館舞會中最風度翩翩、最漂亮、穿著最出色的夫人之一,他從頭到腳一陣寒噤,從再下面幾行裡還看到了德·伯恩豪斯公爵的名字。一直到天黑,瑪裡奧都妒嫉得心膽俱裂。原先設想過的這種私情,現在從他看來是毫無疑義的了!這屬￿那種比肯定了的實情還叫人揪心的虛構信念,因為無法解脫它,永難痊癒。

  無法再忍受這種對疑惑中各種不定因素的盲目狀況,他決定給拉馬特寫信,這一位對他的深知,是以猜到他心靈中的苦難,也許不需要問他就能針對自己的猜想答覆。

  於是這天晚上,他在燈下擬好了這封長信,措詞巧妙而略帶憂鬱,充滿了暗示性的提問和描述農村春好的抒情散文。

  四天以後,接待信差來時他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那位小說家有力的直體字。

  拉馬特給他寄來了許許多多解愁的消息,對他的焦慮至為關切。他也說了一大堆人,可是對德·比爾娜夫人和伯恩豪斯的詳細情形說得並不比任何別的人多,他好像採用了他熟悉的文筆手法,把他們安排在主角地位,不動聲色地將注意力引到他安排的焦點上。

  他從這封信得出結論,自己的一切懷疑都至少是有理由的。他的疑慮如果昨天還未成為事實,那麼今天也會實現。

  他舊日的情婦生活一如往日活躍,經常出入社交界光彩照人。他銷聲匿跡以後人們也曾談起過他,帶著不甚關切的好奇心、就像人們談論那些失蹤的人一樣。大家以為他倦厭了巴黎,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接到了這封信以後,一直到晚上他都躺在吊床裡。接著他吃不下飯,接著又睡不著覺,夜裡他有點兒發燒。第二天,他覺得太疲倦、太沒有勁頭。在從窗下流過的煩人小河和現在變得黑黝黝而深沉寂靜的樹林之間,這單調的日子真是膩人。因此,他一直不起床。

  鈴剛一響,伊麗莎白就進來了,當她看見他還躺著,十分吃驚,站在門口,臉一下子變白了;她問道:

  「先生病了?」

  「是的,有點兒。」

  「要不要找醫生來?」

  「不用。我常常這樣不舒服。」

  「該給先生做點什麼嗎?」

  他吩咐安排每天的洗澡,早午飯只要雞蛋,白天只用茶。可是到了下午一點鐘,他覺得膩煩得太厲害,想起床來。伊麗莎白不斷被他用由於假病裝出的煩躁心情叫回來,她則心中不安,發愁地走過來,滿心想能幫他做點事,照顧他,治好他。看著他總煩躁不寧。她紅著臉大膽建議給他讀點兒書。

  他問道:

  「您念得好嗎?」

  「是的,先生。在鎮子上那些學校裡,我得過所有的朗誦獎,而且我給媽媽讀過那麼多小說,以致我連名字都記不住了。」

  他起了好奇心,要她到工作室裡,從他叫人家給他寄來的書堆裡去找,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曼依·列斯戈》①。

  ↑①MANUN LESCAUT法國18世紀的愛情名著,描述貴族騎士格裡厄與平民少女曼儂·列斯戈的愛情故事。↓

  她於是幫他在床上坐起來,在他背後放上兩個枕頭,拿過一張椅子坐下,讀起來。她真的讀得不錯,甚至很好,具有一種特殊天才,抑揚恰當,發聲清晰。一開始,她立刻就對這本小說感到興趣一而且她抱著這種深重感情進入了故事,他得打斷她才能問問她和她談點兒話。

  從開著的窗戶口,隨著和風飄進了葉叢的香味和歌鴝的歌唱,在這個愛情復蘇的季節裡,它們正在樹叢裡繞著它的配偶在顫聲啼囀。

  安德烈看著這個也在局促不安的年輕姑娘,她亮晶晶的兩眼正一頁一頁地追隨著故事的發展。

  對他給她提出的問題,她對其中有關溫情和熱戀的,按天生的情理、公平正直的情理予以答覆,但是由於她的缺少常識,因此有點遊移不定。他想:「要是這個姑娘受過教育,她會變得聰明睿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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