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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在這個安靜炎熱的下午,他從她身上感到的女性魅力確實對他有好處。在他的感受裡,這種魅力不可思議地和書中曼儂極其神秘強烈的魅力混沌一氣,而曼儂給我們心靈裡帶來的,是人類藝術所啟示的最特殊的女性風情。

  他受到了她嗓音的撫慰,沉醉在這個十分熟悉卻又恒新的故事裡;於是他設想也有一個水性楊花、妖媚動人的情婦,就像格裡厄之流的那樣,不忠而不變,甚至她的下賤醜行都會是動人而且富於人情味的,她生來就是要把男人所有的七情六欲掏出來,把他的溫情和憤怒,他的激情與仇恨,他的妒嫉和欲望通通掏出來。

  唉!要是他剛離開的那位的血管裡有一點兒這個惱人蕩婦的熱情性感、背信棄義,也許他就根本不會分手了!曼依不忠,但是她愛;她欺騙,但是她縱情相就!

  懶懶地過了一天,黃昏來臨時,瑪裡奧朦朧地進入了一種將所有女人都混同一氣的夢境裡。因為從前一天起就一點沒有勞累過,甚至連活動也沒有活動過,他的睡境不深,房子裡不常聽到的一點聲音就把他驚醒了。

  已經有過一兩次,他相信在半夜裡聽到在樓下有很難以覺察的腳步聲和動作聲,不是在他的房間下面,而是在廚房旁的那兩小間裡;浴室和洗熨間裡。他對這,一點沒有注意。

  可是這天晚上躺得膩了,好久無法入睡,他側耳細聽,聽出有些不好解釋的窸窸窣窣聲音和類似水的響聲。

  於是他決定去看看。他點起了蠟燭,看了看時間,還剛剛十點。他穿上衣服,在口袋裡放進一支左輪手槍,十分小心地躡著腳走下樓。

  走進廚房裡,他驚詫地發現爐子還生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隨後像是看到浴室裡有些動靜,那是間很小的用石灰刷白了的房間,正夠放下浴盆。

  他走近去,悄悄地轉了下門匙,猛然推開了門,於是他看到在水裡浮著的一雙胳膊。輕輕拂弄著水面的一對乳房,直直躺在那兒的,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性胴體。

  她驚得叫了一聲,可是無處可逃。

  他已經跪到了浴盆邊上,貪婪的熾熱的雙眼和嘴唇向她伸了過去。

  她明白了,於是突然舉起了兩條水淋淋的胳膊,伊麗莎白用它們摟住了主人的頭。

  第二天晨,她端著茶到她主人面前,當他們視線相遇的時候,她哆嗦得那麼厲害,以致手裡的碗盞都跟著磕得直響。

  瑪裡奧朝她走過去,接過盤子放到桌上,當她垂下了眼簾的時候,他對她說:

  「瞧著我,小寶貝。」

  她看著他,睫毛裡沾滿了淚水。

  他又說:

  「我不願意你哭。」

  當他把她摟緊了的時候,他覺察到她從頭到腳都在發顫;她一邊喃喃地說:「啊!我的天哪!」他知道這不是由於痛苦,不是由於懊惱,也不是由於悔恨使她低聲說出了這幾個字;而是出於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這使他生出一種奇怪而自私的滿足,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體上的,感到這個小人兒終於愛上了他,她緊緊貼在他的胸前。他像一個在路旁受傷、得到了一個女人搭救的人那樣感謝她;他以他在無效衝動中被人拋棄、被另一個女人無情冷待的饑餓的心,一顆百孔千瘡的心謝謝她;而在思想深處為她歎息。看到她這樣蒼白而令人心酸的臉,雙眼燃燒著愛情的火焰,他決然地對自己說:「她多麼動人!女人變化得太快,按照她心頭的欲望或者生活中的需要遂心如意地變!」

  「你坐下。」他對她說。

  她坐下了。他拉住她已經為他變白變細了的可憐女工的手,於是很慢地,用詞技巧地對她說,他們彼此之間應當保持的態度。她已經不是他的女傭,但是表面上得保持一點,免得在村子裡流言蜚語。她在他的身邊將作為一個管家的,還常常給他朗讀點書,這可以作為新局面的一種藉口。而且再隔些時候,她作為女朗讀的身份確立了以後,他就讓她上桌吃飯。

  等到他說完,她樸實地回答他說:

  「不,先生,我是您的傭人,而且仍將是您的傭人。我不要人家說閒話,也不想人家知道有過什麼事。」

  雖然他一再堅持,她一步不讓,當他喝過了茶,直到她端走盤子時,他一直用感激的眼光看著她。

  等她走了,他想:「這是個女人,當她們使我們喜歡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我讓我的女傭成了我的情婦。她漂亮,也許還會變得楚楚動人!無論怎麼說,她比那些上流社會的女人和風騷婦女們新鮮年輕。再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好多名角不也是門房的女兒嗎?可是現在人家把她們當貴婦人似地接待,捧得像小說裡的女英雄,還有些王公把她們當作女王接待。難道這是由於她們常是不能置信的才能嗎?或者常有爭議的美貌嗎?不。可是實際上,一個女人常能接她巧妙安排的幻像,造成她所強加的局面。

  這天,他散步走得很遠,雖然在他心靈深處始終一樣沉痛,兩條腿變得好像痛苦已經使得他功能器官全泄了勁,但在他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在啁啾,仿佛有只鳥兒在低聲歌唱。他不再感到那樣孤單,那樣茫然,那樣孤獨無主。樹林好像也不那樣荒蕪,那樣寂靜,那樣空虛。他回來的時候,叨念著要看到伊麗莎白迎著他過來用充滿了愛情的眼光,微笑著看他走近。

  將近一個月,在那條小河邊上,過的真是田園詩似的生活,瑪裡奧被愛之深大概很少男人曾體味過;那是瘋狂的、獸性的愛、愛得像個母親愛她的孩子,像條狗愛它的主人。

  對她說來,他是一切,是天是地,是歡樂,是幸福。他對她天真熾熱的女性期待作出了反應,用一個吻就足以使她感到心醉神迷。在她的眼睛裡,在她靈魂裡、心裡和肉體裡都只有他,她陶醉得像一個初次飲酒的青少年。他躺在她的懷裡入睡,他醒著任她撫摸,她則盡情敞懷地縱身相就。他驚喜忘形地品味這種毫無保留的獻身,他的感受以為這是在愛的源頭,於是用自然的雙唇痛飲愛情。

  然而他仍然在傷心,處在一種消沉恒在的幻滅心情裡。他的小情婦使他喜歡,但是他失去了另外那位。當他在草地裡、在盧瓦恩河邊散步時,他問自己:「為什麼我總放不開這份煩惱呢?」一想起巴黎,他就覺得心中煩躁得無法忍受,他就回家,免得一個人孤單。

  於是他躺到吊床裡晃晃搖搖,而伊麗莎白則坐在一張折椅上朗讀。就在聽著她讀,看著她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在黃昏時,在他那位女朋友沙龍裡單獨陪著她談話的時刻。於是一陣可恨的想笑心情潤濕了他的眼簾;一陣焦心炙肺的悔恨叫他揪心,使他不斷感到想立刻走開,回巴黎去的難忘願望。要不就從此浪跡天涯。

  看到他陰沉憂鬱,伊麗莎白問他道:

  「您是不是難過?我看到您眼睛裡有眼淚。」

  他回答說:

  「親親我,小姑娘,你不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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