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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對她說來,到底他算什麼呢?是第一個情夫還是第十個?是那位丈夫德·比爾娜先生的直接繼任人還是拉馬特的,馬西瓦的,喬治德·麻特裡的繼任人?也可能是德·伯恩豪斯的先行者?他對她知道些什麼呢?只知道她漂亮迷人,比別的任何女人都風度翩翩,聰明、靈巧、風趣,但是性格多變,易於倦厭、疲乏、挑剔,關心自己勝於一切,而且無止無休地賣弄風情。

  在他之前她是不是有過一個乃至幾個情夫?要是她不曾有過:她能這樣大膽地委身嗎?她哪裡來的那種膽量,那天晚上在那個小旅店裡推開他臥室那張門?她後來會這樣方方便便到奧特依區那幢房子裡來嗎?在到那幢房子來以前,她只問了幾個經驗豐富而謹慎的女人的問題。他按習慣於這種幽會而審慎的男人方式作了答覆;於是她立刻信任地、有把握地回答了「好的」,也許她從以往的風流逸事裡得過驗證?

  她拍那扇小門時多麼氣派而又不引人注意,可在門後等待的他,心跳得都支持不住了!而且她進來後也沒有顯出激動,只操心靈弄清會不會有人能從鄰舍認出她來!她竟能對這幢租來配上家具為讓她委身的性質不明的房子立刻就感到十分自如!一個女人,一個初出茅廬的,縱使大膽脫俗蔑視成見的女人,她能在第一次幽會,跨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時,保持那樣鎮靜嗎?

  假使她不是多少對這種愛情的逍遙行為相當熟練,而且假使這種事情的交往還不曾耗盡她天生的羞恥之心,那麼她能不感到精神上的慌亂,肉體上的躊躇,兩腿會本能地踟躕不前,不知往哪裡走好嗎?

  在暖和的床上,這些他心靈上的痛苦蘇醒過來了。在這種無法忍受的刺激人的激動下,變得興奮的瑪裡奧焦躁不安,像個被那一連串假設拴住、拽住並往坡下滑的人似的。他也試過不再想下去,打斷那串想法;他尋找、也找到了、也細細品味過那些使人定心的正面的回憶;可是在他心中正在萌生一種恐懼,而他無法阻止它生長壯大。

  然而她有什麼可以讓他責備的呢?除了她不完全像他一樣,不像他那樣去理解人生,在她心田裡缺少一根和他安全協調的弦之外,什麼理由也沒有。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過來,想再見她的渴望,想到她的身邊去鞏固自己對她的信念的願望在他心裡如饑如渴地增強起來,他於是等待適合於他去作第一次正式訪問的時候。

  她正在內客廳獨自一人在寫幾封信,看到他走進來,她伸出雙手迎著他。

  「啊!您好,親愛的朋友。」她說時的神氣那樣熱烈快活,那樣誠摯,以致所有他想過的那些可憎的事,它們曾在他心靈中浮蕩過的陰影都在這種接待下煙消雲散。

  他傍著她坐下,於是立刻向她訴說自己對她的愛,因為這已經和以前的愛不是一回事了。他抱著深情向她解釋在世界上有兩類戀人:一類是色情狂,一旦勝利,第二天起就熱情消退;另一類是佔有將他變成奴隸、俘虜;對於這類人,感官的愛和男人往往向某個女人發出的非物質的、無法表達的呼籲混合在一起,從全面而令人痛苦的愛情裡孕育出了特別的侍奉關係。

  使人痛苦,確實如此,而且雖多少有點兒幸福,但永遠在折磨人,因為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也沒有能滿足我們自己心中對「她」的渴望。

  德·比爾娜太太聽他聽得神往,動情,越聽越激動,激動得有如在劇院裡聽一個演員出色地扮演了他的角色,而且由於他喚起了我們自身生活中的迴響而感動了我們。這確實是一種迴響,是那種由真摯愛情引發的擾亂人心的迴響;然而這種愛情呼喚是對著她的。對這一切,她感到十分高興,高興她引發了這種感情,高興這種感情是發生在一個能這樣表達的男人心裡,一個明顯使她十分喜愛的男人心裡,她對他真是依戀,她越來越需要他,不是為了她的軀體她的肌膚,而是為了她神秘的、如此貪圖撫愛、貪圖男人的歌頌和伺奉的女性生命。她高興到這種程度,以致想擁抱他,將自己的嘴賜給他吻,將自己整個兒賜給他,使他永遠這樣崇拜她。

  她坦率地、毫不忸怩地用某些女人特賦的深奧技巧回答了他,向他指出他對她的愛心又有了很大的進步。而且很巧,這天一直到黃昏,都沒有人到客廳裡來,他們單獨在一起互訴衷情,用語言表達相親相愛,但是這些語言在他們心裡的涵義卻完全不同。

  當德·伯拉加奈夫人來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瑪裡奧告辭了,在德·比爾娜夫人送他到前面客廳裡時,他問她道:

  「什麼時候能在那邊看見您呢?」

  「您願意在星期五嗎?」

  「那好。幾點?」

  「照舊,三點。」

  「星期五見。再見了,我熱愛您。」

  在等待這次幽會的兩天裡,他發覺感到從未曾有的空虛印象。他缺少一個女人,除了她,任何東西都不復存在。而且由於這個女人並不遠,是可以找到的,只是由於單純的習俗阻礙他隨時去找她,甚至和她一起生活,他得在孤寂中,在有時過得太慢的時間流逝中煎熬,在一種輕而易舉卻絕對無法辦到的期待中煎熬。

  星期五他比約定早了三小時到達幽會地點;可是他願意在她會要來的地方等待,這使他神經安適了一點,在她不會去的地方等待已經使他精神上受夠苦了。

  離盼望的三點鐘還很早,他就呆在門附近了,等到聽到報三點鐘的時候.他開始不耐煩得身體都發顫。報一刻了,他謹慎地將腦袋伸到門框和門扇之間,觀望這條小巷子。路上兩頭之間沒有一個人。分分秒秒對他都變得慢慢受不了。他不斷地掏出懷錶來,而當指針到了半點的時候,他心裡的印象覺得已經在這兒站了不知多久了。他忽然發現在人行道上有一陣輕微的聲音,和戴手套的手輕輕拍在木頭上的聲音,使他忘卻了煩惱而滿心感激。

  她略略有點兒喘,問道:

  「我太晚了吧?」

  「不,不算太晚。」

  「您想想吧,我幾乎來不了。我家裡滿是客,而我又想不出怎麼能把他們全送出大門。告訴我,在這兒您用的是您的名字?」

  「不是,為什麼問這個?」

  「為了萬一我有無法解決的障礙時,好送個專遞給您。」

  「我叫尼科爾先生。」

  「很好,我不會忘了。天哪!這園子真漂亮。」

  看到他的雇主毫不反對付出高價,這個花匠就維護更新,不斷增加新花,把有幾座香噴噴花壇的草坪弄得五彩繽紛。

  面對著一大叢天芥菜的花壇,她在一張凳子前面停下來:

  「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她說,「我來給您說一個很滑稽的故事。」

  於是她給他說了最近的一場鬧劇,對此她現在還很激動。人家說馬西瓦太太是藝術家所娶的一個舊日情婦,妒嫉得要命,在一次晚會上她闖進了德·伯拉加奈夫人家裡,正當作曲家伴奏那位侯爵夫人唱歌的時候,她演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鬧劇。為此,那個意大利女人氣極了,客人們則又驚奇又好笑。

  氣壞了的馬西瓦想設法把她帶開,拽走那個打他耳光,揪他頭髮和鬍子,又咬又撕他衣服的妻子。

  她箍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這時候拉馬特和兩個僕人聞聲趕來,使勁把他從這個潑婦的手爪裡、牙齒里拉出來。直到這對夫婦走了,才算平靜下來。從這時候起,這位音樂家就總見不到了,而這場鬧劇的目睹者到處說這件事,添油加醋,使它變得十分精彩有趣。

  德·比爾娜夫人對這件事十分興奮,精神貫注得沒有任何事能使她分心。馬西瓦和拉馬特的名字在她嘴上翻來覆去沒有完,刺激得瑪裡奧惱火。

  「您是剛才聽到這件事的嗎?」他說。

  「就是,還不到一個鐘頭。」

  他心裡苦澀地想:「這就是她晚來的原因。」

  後來他問道:

  「我們進去嗎?」

  她心不在焉,順從地低聲回答說:

  「好吧。」

  她來去匆匆,過了一個小時走了。當她離開了以後,他一個人回到那幢冷清清的小房子裡,坐到他臥室裡一張矮椅子上。在他整個兒身心裡留下的印象是她不再屬￿他了,就和她根本沒有來過一樣,留下的是一個黑洞。他向著洞底張望,那裡面什麼也看不見。他想不通,他再也想不通。假使她一點沒有回避他的吻,她剛才至少是不可思議的心神不定,缺少接受他的願望,游離於他的熱情擁抱之外。她是沒有逃避,她是沒有躲開,可是她的心似乎完全沒有和她一起進到房子裡來,她的心留在某個地方,很遠,在那兒遊蕩,為一些小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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