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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於是清晰地看到他也是同樣地用靈魂與感官愛她,也許後者上更多。他無效果的愛撫造成的失望,激起了他一種想去追她的瘋狂願望,想找她回來重新佔有她。可是為什麼呢?有什麼好處呢?既然這是顆朝三暮四的心,今天惦著別的事而不在此!因此他應當等待時日,那時像她對其他的一時愛好一樣,愛情會成了這個水性楊花的情婦的心血來潮。

  他慢慢地回到家裡,十分疲乏,邁著小步,眼睛看著人行道,活得累了。這時他想起了他們根本沒有約定下次的幽會,包括到她家的約會,也沒有約定到其他地方。

  一直到冬天開始,她基本沒有失過約。她守信但沒有準時。在頭三個月,她遲到的時間變化在三刻鐘到兩小時之間,由於秋季的頭陣雨,逼得瑪裡奧撐著一把傘躲在花園的門後等她,腳踩在污泥裡,一邊哆嗦。於是他叫人在門後搭了一個小木頭棚子和一個有頂有牆的過廳,免得每次幽會時感冒。樹木不再是鬱鬱蔥蔥,原來是月季和其他植物的地方,現在是高大的菊花花壇,有白的、粉紅的、紫色的、絳紅的、黃的;在充滿了雨後枯葉的陰鬱氣味的空氣裡,這些晚季的高貴花朵散發出它們微微刺鼻的藥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是些五彩繽紛,由人工培植成的稀罕品種出於園丁的安排構思,組成了一個色氣清淡、變化萬千的又大又寬的十字形花圃,許多新奇品種在圃中昂然怒放,瑪裡奧每次走過這個花圃時,禁不住心緒低沉,暗想這個花十字架像是標誌著一個墳墓。

  他現在已經熟悉在大門後小棚子裡的漫長等待了。雨落到他安排鋪上了茅草的棚子頂上,然後沿著牆板滴下來;於是每次在這座候駕的小教堂裡,他就重溫那些相同的感想,重新開始一樣的推理,回憶同樣的期望,同樣的焦慮;同樣的洩氣,傷神。

  對他說來,這是一場沒有預料到的連續不斷的鬥爭,一場耗費精力的劇烈心理鬥爭,對象是一件抓不住的,也許不存在的事物:這個女人心中的愛情。他們的那些幽會太難於理解!

  她有時喜笑顏開滿心高興來了,就想談天,帽子不脫,手套不脫,面罩也不脫就坐下來,也不親吻。在這種日子裡,她想不到要擁抱。她腦袋裡一大堆吸引她關注的事,一大堆比將嘴唇伸給一個失望得心痛如絞的情郎更吸引她關注的事。他坐在她旁邊,心上嘴邊充滿了根本沒有機會說出來的熾熱的話;他聽著,他答覆,還得儼然像對她說的十分感到興趣。有時他試著去抓住她一隻手,她心神不定,友好而平靜地隨他捏著。

  有時她仿佛更體貼些,對他體貼些;可是他不安地瞅著她,用敏銳的眼光瞅著她,用無法整個兒贏得她的無奈眼光瞅著她,於是他明白了,猜到了,這種相對的深情時刻源於在這些日子裡,她的念頭沒有受到別的人或者事的激動或者干擾。

  此外,她的經常晚到使瑪裡奧體會到,已沒有迫切的心情推動她來相會。人們會匆匆去找所愛的人,所喜歡的人,吸引他的人;可是人們經常對不吸引他的人遲到,任何事都可以成為晚到和中斷行動的藉口,把隱隱約約使人痛苦的時間拖遲。他總是想起利用他自己所作的一個奇怪比較。夏天的時候,他盼著沖涼的念頭使他加快了每天的梳洗和早晨出去之前淋浴,可是到了大冷天日子裡,在出去以前他會發現家裡有如此之多的小事要做,以致他總是比慣常要晚一個來小時才入浴。奧特伊區的幽會對她就像是冬天的淋浴。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經常將幽會的間距拉長了,一個專遞將幽會延到第二天,像是為了找個不可能來的藉口,到最後一小時才送來,她總能找到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但是這些理由弄得他心神激動,而且神經緊張得簡直難以忍受。

  假使她對已經歷過的,而且也感覺到的總在增長的這種愛情流露出某種冷淡,某種厭煩,他也許就會因之生氣,接著憤怒,接著洩氣,終於平息。可是她顯得相反,比任何時候都更眷戀、更因他的愛情而高興,更願意維繫他的愛情。對他的愛情的答覆是友好偏愛。這些偏愛已經使得她的其他崇拜者開始起了妒嫉之心。

  在她的家裡,她從不嫌他去得太多,即使每次告訴瑪裡奧說她有事不能去奧特伊區的電報,也總堅持請他去吃晚飯或者晚上去消磨一個鐘點。開始他將這些邀請看作一種補償,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她真地很喜歡見到他,比對所有其他的人都更喜歡。她真是需要他,需要他的崇拜者語言,他的多情目光,他貼近身邊時的動人感情,他當場審慎的親熱表示。她需要這些,就像一個偶像要變成真正的神就需要祈禱和信仰。哪伯只有一個信徒走進了聖殿,他崇拜,祈求,頂禮膜拜,虔敬訴苦,醉倒在對她的信仰之中,她也就可媲美于伯拉麻、安拉①或者耶穌,因為所有被人愛戴的存在都是一種神衹。

  ↑①分別為印度教的尊神和回教的教主。↓

  德·比爾娜夫人自認為比任何人都更是生來就為扮演被崇拜角色的,生來就為的承擔自然安排給女人受人崇拜追求的任務,以美貌、風度、魅力和萬種風情來征服男人。

  她確實是這一類人間女神、敏感、驕倨、挑剔、傲慢,被一幫子鍾情的男人捧得神化,像是遍體馨香。

  這時她對瑪裡奧的感情和強烈的偏愛幾乎是公開表現出來的,不在乎人家對這會說什麼;也可能私下裡還盼著能刺激煽旺別人。現在到她家裡去的人很少會見不到他在場。她總是安排他坐在一張大圓椅裡,拉馬特把它叫作「住持教士禱告席」;而且她對整晚和他單獨相處,和他閒談並聽他議論感到由衷的樂趣。

  他給她揭示的這類私生活;這種和一個討人喜歡、聰明有教養的人經常一起的私生活使她感到興趣;而且他是屬￿她的,正如散放在桌子上的那些小擺飾是她的。她也漸漸同樣向他吐露了有關她自己的事情,她的思想、她的個人秘密,將這些貼心的秘密話說給別人聽和聽這些一樣,都是叫人舒暢的。她感到和他在一起比和別人同處更自在、更真摯、親切,於是更喜愛他。她也體會到了對女人們說來的一種難得的感受,那就是真說了些實事,將她可以自由處理的思想和感情全部托給了一個人。這是她從沒有做過的。

  對她說來這已經是很「多了」,但是對他說來這仍是很「少」。他等待,他一直在企盼這個生命最終決定性的棄甲丟盔,將她的靈魂交到他的愛撫之中。

  她對這些愛撫仿佛看成是無聊的、礙事的,甚至是難受的。她委屈地接受了,並不是沒有感覺,但是很快就乏了;而這種疲乏很可能引起了她的厭倦。

  那些最輕微、最不足道的愛撫仿佛也叫她厭煩,受不了。有時,在聊天的時候,他抓起她一隻手吻她的指頭,將指頭一個一個輕含在他的唇間一小口氣一小口氣地像吸糖果似地吮它們,她仿佛總想把指頭擺脫出去,於是他整個胳膊裡感到一種隱隱想抽走的勁頭。

  到了結束拜會,要走的時候,他在她的衣領和後頸髮際的脖子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吻,在她的貼身衣服的摺縫之間覓取她身體的芬芳,而她總有一個輕輕的退縮動作,然後她的皮膚用一種難以覺察的活動從這個知己的嘴巴下溜開來。

  他像刀割一樣體驗到這些,於是他帶著不斷流血的傷口回到了他孤寂的愛情之中。她怎麼一點也沒有普通女人們幾乎都有的那種繼自願的而不是求財的委身之後的衝動階段呢?這個階段常常會很短,跟著就是疲倦最後是厭倦。可是像這樣根本沒有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不是說要一小時、一天!這個情婦沒有將他當作情人,只是她生活中一個聰明的夥伴。

  他對此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那些全心全意委身的女人所能給予的也許還不及此吧?

  他不是抱怨他是害怕。他是怕別人,怕突然出現的那個人,明天或者後天碰到的什麼人,任何人:藝術家、紈絝子弟、官吏、蹩腳演員,不管是誰,一個生來就是討她這雙女人眼睛喜歡的人,而且沒有別的理由喜歡,只是因為他就是他,這位「他」首次深深激發了她迫切張開雙臂去擁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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