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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年齡和喪事同時都把她壓垮了。她活躍、博聞、機智的風情曾使她這一輩子贏得成功,而現在讓這套黑衣服弄得麻痹了。黑衣強烈襯托了她的憔悴蒼白,而同樣的黑衣卻使她孩子的青春燦爛奪目。安耐特回巴黎時,她自己曾一再自負地用當時對她有利的同樣打扮。然而曾幾何時,對她卻已是相隔時代之別了。為此她氣得真想現在就將自己從這套死人的衣服裡拔身出來。它們使她變醜,使她受罪。

  要是她靠他的幫助曾領會到了一切打扮漂亮的手法,要是她能選用色彩雅致的和她膚色相宜的衣料,它們就會賦與她將逝的嫵媚以一種精心製作出的威力,並且和她女兒的天生麗質一樣吸引人;可能她就仍然能保持為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十分熟悉動人的晚妝和懶洋洋而性感的早裝的作用。為了和親密朋友共進早午餐,穿上惹人心動的睡衣,會使那個女人一直到中午都保留著一種方起來的味道,使人對她剛離開的床和香閨產生一種暖洋洋的具體印象。

  可是在這件陰森森的袍子下面,在這種她得整整穿上一年的強制服裝下面,她又能有什麼作為呢?一年!她要整整一年局限在這黑色裡不能活動,遭受失敗!在一年裡,一天又一天,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分鐘又一分鐘看著自己在這件黑紗的罩子下面變老。要是她在心靈的痛苦下面再過一年,她可憐的糟心皮膚繼續這樣退化,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這個想法再也沒有離開她,使她嘗任何東西都變得無味,看愉快的東西都變成痛苦,不讓她有一點舒心、一點滿意,也沒有一點快活。擺脫壓垮她的苦難重擔的強烈願望使她經常氣得發抖,因為如果沒有被這種煩惱糾纏不放,她仍會是十分幸福、嬌好和健康!她會覺得自己精神清醒活躍,有一顆永遠年輕的心,一股剛開始生活的勇氣,會有一個對幸福貪得無厭的胃口,甚至比從前還要貪饞,還有對愛情永不滿足的追求。

  而現在所有的好東西,所有精美的、有趣的、詩意的、使生活美化可愛的東西都躲開她了,因為她老了!這就是說完了。然而她仍然在她身上感到年輕姑娘的溫情和年輕婦人的熾情。除了她的肉體、她的皮膚、這層裹著骨肉的表層在漸漸憔悴,像家具木頭上的表面在損損蝕外,她什麼也沒有老!對這種衰老的怨恨緊緊貼在她身上,幾乎成了一種肉體上的痛苦。固定的觀念使她產生了一種敏感,就像對於寒暑一樣,她不斷地有自己在變老的感覺。她相信確實感到了一種隱隱的搔癢,那是她額上的皺紋在慢慢進行,她的兩腮和頸脖上的組織在變得鬆弛,無數使衰退中的皮膚起皺的小褶子在增多。就像一個人受了重傷後總在癢癢,迫使他下去搔創口似的;在迅速流失的時間下對這種細微卻可恨的作用的感覺和害怕使她抗拒不了要去照鏡子觀察自己的心情。這些要求在召喚她,吸引她,強制她兩眼定定地靠攏過去,看了再看,不斷辨認,還用手指去碰年歲留下的不可泯滅的痕跡,像是要肯定它們似的。開始時,這是每次她在家裡或者在外面看到叫人生畏的光滑明鏡會出現的間歇觀念。她在人行道上會停下來,好在店鋪的櫥窗裡觀察自己;在每塊商人裝飾門面的平面鏡子前,她好像都被一隻手拉住了。這變成了一種病態,一種著迷。她在口袋裡帶著一個象牙的小粉盒,像核桃般大小,蓋子裡面有一片難以覺察的小鏡子。她常常在買東西的時候拿在手裡打開,舉起來對著她的眼睛。

  當她坐在有地毯的客廳裡寫寫讀讀的時候,思想偶而被這種新要求分了心時,她立刻就回到了那種糾纏不清的觀念裡。為了擺脫它,她努力想別的念頭,想繼續她的工作。可是沒有用,欲望上的小創口老纏著她。這時她的手就放下了筆或書,用一個頂不住的自發動作將手伸到了那個放在她書桌上的舊的小袖珍銀鏡子上。在精心雕刻的橢圓形框裡,框著她整個兒的臉,像古時候的一樣,像一張上世紀的畫像,像一張往日的鮮明粉畫被陽光弄褪色了。等她端詳了好久以後,用疲倦的姿勢將這件小東西放在家具上,並努力再開始工作。可是還沒有讀上兩頁或者寫上二十行,又重新產生了再看看的念頭,克服不了而且折磨得厲害。於是她重新伸手出去再拿起鏡子。

  她現在玩弄這面鏡子像玩一個討厭卻又習慣得不能離手的小擺設。接待朋友時總拿著它,一邊在手指裡轉動它,一邊像恨誰似的恨它,心裡煩得想哭。

  有天被她自己和這塊玻璃之間的鬥爭惹火了,她將它朝牆上一甩,鏡子裂開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可是丈夫過了些時候找人給修好了,比從前更清楚,送回來給她。她接過來,謝謝他,委屈地收了起來。

  她每天早晚一樣,讓自己關在房間裡,忍不住一再反復,耐心地進行這種靜悄悄叫人憎恨的摧殘歲月的活動。

  躲在床上,她不能入睡,重新點起了蠟燭,張著眼,總在想;失眠和痛苦在無情地加速時間流逝所刻的可怕痕跡。在夜晚的靜寂裡,她聽著座鐘的擺聲,像是用滴滴嗒嗒的單調規律低聲說:「行啦,行啦,行啦。」這時她的心痛苦得蜷成一團,她將毯子塞進了嘴裡,絕望地呻吟。

  過去,和別的人一樣,她有許多年的要事記,裡面是她經歷的變遷。也和別人一樣,她記過,想過,每逢春冬或夏天:「自去年以來我變化很大…」可是總是漂亮的,一種略有不同的漂亮,她對此沒有什麼不安。可是現在一下子不是安安心心地觀察季節的慢慢前進,取代的是剛剛發現了並理會得到的時間驚人的瞬息即逝。她驟然領悟到無法覺察的時間流逝過程,想起就叫人發慌。正是這些匆匆短促的分秒排成的無窮隊列,在一點一點地蠶食人們的身體和生命。

  經過若干苦難的夜,在溫暖的毯子下面她得到了些安寧的半睡半醒的夜晚。直到她的貼身女傭進來打開窗簾,點起早晨的爐火時,她仍然累,昏昏沉沉,既沒有醒也沒有睡著,是一種思想麻痹狀態,任聽天由命的本能希望在她心中複生。也是這種希望使人們的心和微笑能燦然存在,一直到他們的末日。

  現在每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自己強烈地想禱告上帝,想從他那兒得到一點兒寬心和安慰。

  她這時跪倒在一個橡木雕的大耶穌像前,這是奧利維埃的禮品,他發現的一件稀有作品。她閉著嘴,用人們自言自語,內心的聲音向殉教的神抵發出痛苦的哀訴。一心想被神聽到而得到幫助。和所有跪著的忠實信徒一樣在苦難中變得幼稚,她深信神在聽,將注意她的請求,也許會被她的苦難感動。她不要求他為她作出從沒有為誰人作過的事,保她終生動人、鮮豔優雅;她只求他讓她安寧緩解。她應當老,同樣也應當死,可是為什麼這麼快?有些女人一直到很晚還漂亮!他難道不能同意她也成為她們之一?受苦受難的上帝,他若真慈悲,只要再賜她兩三年仍然動人的歲月,就能使她快活。

  這些事她一點沒有對「他」說,她只在內心混亂時嗚咽著向上帝那個「他」訴苦。

  接著在站起來後,坐到梳粧檯前,她抱著和祈禱一樣熱衷緊張的思想擺弄那些脂粉、眉筆和小刷子,為她粉上一層當日有效的脆弱美貌。

  滿街的人嘴裡都在高聲談論:「愛瑪·埃爾松」和「孟特羅塞」這兩個名字。越靠近歌劇院就聽到得越多。還有些巨幅海報貼在招貼柱①上將這兩個名字映進過路人的眼中,在空氣中彌散著對這一盛會的熱情氣氛。

  ①Colonne Morrls巴黎街頭專供張貼海報、廣告用的短柱,以創立人Morrls命名。

  被人稱為「國家音樂院」的大型建築蹲踞在黑色天空下,對聚集在它前面的人群炫耀著它微白色的壯麗牆面和它被裝飾性暗燈照著的大理石柱子。

  廣場上,騎兵保安警察隊在指揮交通。無數車輛從巴黎的各個角落裡彙集過來。從放下了的窗玻璃後面,人們能窺視到講究的淺色衣衫和淺色的腦袋。

  雙座車和活篷四輪馬車排著隊進入預留座拱廊。停下一會兒後,從中下來一些上流社會的婦女;還有另外一種人,一些打扮得神仙般的高貴肉體。在女士們的毛皮大衣下面是裝飾著鳥羽或者極昂貴的滾邊晚禮服。

  沿著劇院的著名樓梯,往上整個兒是一溜越來越高的仙景。登樓的太太們穿得像皇后,脖子和耳朵上閃耀著鑽石的光芒,她們的長裙曳地,拖到梯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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