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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為著不遺漏這兩位名藝術家的每一個音符,大廳裡早早就人滿了。整個圓形大劇場,被枝形掛燈的電光照得如同白晝,充斥著一大群來來往往找位子的人潮和鬧哄哄的喧聲。

  從公爵夫人、安耐特、伯爵、貝爾坦和繆塞基歐已經坐著的舞臺包廂裡,能看到幕後的人,有的在談話,有的跑來跑去,口裡叫叫嚷嚷:這都是些穿藍衣的佈景工人、服裝師、上了妝的演員。可是在放下了的大帷幕後面能聽到劇場人群的低沉聲音,能感到那兒有一大堆動來動去十分興奮的人,那種騷亂的情況像是透過了幕布,要一直擴散到佈景天幕上。

  上演的是《浮士德》。

  繆塞基歐講了些這部作品在詩歌劇院首演時的軼事,說起它開始時半失敗接著就得到輝煌成功,說及了首場演員和他們的每段唱腔。安耐特側過身對著他,抱著她對世上一切都好奇的貪婪心情傾聽他的談話,不時向還有不多天就會成為她丈夫的侯爵投出了充滿了深情的一瞥。現在她愛他就像所有純樸的心的愛一樣,就是說她愛的是寄託在他身上的一切未來憧憬。她沉醉在生活開始時的喜慶歡樂裡,對幸福的熱情追求使她為歡愉和期待而戰慄。

  奧利維埃站在包廂的最後面,用苦惱至極的眼光輪流看著他們。他見到這一切,知道這一切,他是個歷經不同階段私情戀愛、終於退下陣來的人,對此感到無能為力而又妒忌到了人類痛苦的極點,心像是在火上燒灼得吱吱直響。

  三聲鈴響,樂隊的首席猛然用琴弓在樂架上生硬地一敲,利落地止住了一切動作,一切咳嗽和竊竊私語。短短深沉的片刻沉寂後,升起了序曲的樂段。大廳裡充滿了看不見而不可抵禦的音樂奧秘,它滲進了身體,用詩一般而又實質性的激蕩在人們吸入純淨的空氣裡摻入聲波,使神經和靈魂如醉如癡。

  奧利維埃坐在包廂的最後,感動極了,這些音符像觸到了他心上的傷口。

  但是帷幕升起了,他站起來,看到的是代表一間煉丹術士房間的佈景和浮士德博士在沉思。

  這部歌劇他聽過有二十次以上,幾乎能背出來。他的注意力立刻離開了戲劇而轉到了大廳。從遮住了包廂的舞臺前框後面,他只能看到大廳一個小角。但是這個角從樂隊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層樓座,給他露出了觀眾席的一角,他認出了其中很多人。正廳前座裡,那些帶著白領結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像是個名人陳列館:上層社會的人物、藝術家、記者們和那些在人人皆去的地方從不缺席的各類人物。在樓廳上和包廂裡,他逐個在心裡指出已看到的婦女:坐在舞臺口的一個位置上的羅克利斯伯爵夫人真是令人心醉,至於略遠一點則是新娘子埃布蘭侯爵夫人,她已經在舉起小望遠鏡觀望。貝爾坦心裡想道:「序曲真夠漂亮。」

  人們帶著顯然的同情心全神貫注聽孟特羅塞男高音對生命的悲歎。

  奧利維埃心想:「真是能開玩笑!這是浮士德,這位神秘卓越的浮士德在歌唱一切虛無乏味;而這群人在不安地考慮孟德羅塞的嗓子有沒有變。」——於是他也和別人一樣聽起來。在主題的對白句以後,通過喚醒靈魂深處對音樂的深層體會,他得到一種啟示,類似歌德想像中浮士德的心靈。

  以前他曾讀過這首詩並高度評價,而現在忽然之間他體會到它的深不可測,因為就是這晚上,他自覺仿佛也變成了浮士德。

  安耐特略略向包廂的前面傾著身體,全身心地聆聽。觀眾席裡開始傳出悄悄的表示滿意的私語,因為孟特羅塞的聲音比從前更平穩、更準確,而且豐滿。

  貝爾坦閉眼不看。一個月以來,他將看到的一切,體驗到的一切和生活中遭遇到的一切,即時地看成他的情欲的從屬部分。他將所有的人和他自己都安置到這個固定觀念的題材裡。所有他看到的美好、寶貴事物,所有他設想為動人的東西,在他心裡都立刻貢獻給他那位小女伴,而且他沒有任何一個想法不涉及他的愛情。

  現在,他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對浮士德詠歎調的迴響;於是他心裡悸動著死的願望,讓痛苦以及一切沒有出路的愛情折磨都與生命一起結束的願望。他看著安耐特纖秀的側面,而且他還看見了坐在她後面的法朗達也在出神地看她。他感到自己老了,完了,失敗了!唉,不會再有任何期待,不會再有任何希望,甚至也不會再有任何欲求的權利,他感到自已被淘汰了,正在從生活中隱退,像一個超齡的公務員,事業生涯已經被人結束。多麼難堪的痛苦!

  掌聲雷動。孟特羅塞已經勝利了。而梅菲斯特從地面上突然顯現了。

  奧利維埃從沒有聽到過他演這個角色,開始注意聽。奧班用低音唱的致敬演出十分激動人心,接著是富爾的致敬,他用男中音,唱得這樣動人,使貝爾坦得以分了一會兒心。

  可是驀然孟特羅塞有一句唱詞帶有如此不可抗禦的魅力,使他一直感動到了心裡,這是浮士德對撒旦說的:

  我要一份寶藏,它能包含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這位男高音穿的是黑色緊身上衣,挎著劍,頭上戴一頂有羽毛的窄邊軟帽,一副歌唱家裝模作樣的派頭,打扮得漂亮年輕。

  他風度翩翩,而且討女人的喜歡,場上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聲音。相反的,奧利維埃則很失望,因為歌德詩劇中令人心碎的浮想,全因這位化身而煙消雲散了。此後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篇充滿了美麗唱段的神話,和一些隻憑嗓子嚎叫的有才能的演員。這個穿著緊身上衣炫示大腿的男人,這個賣弄華彩過門和音符的漂亮單身漢使他討厭。這太名不副實,浮士德竟成了一個難以抵制的陰險騎士,要去挑逗瑪格麗特。

  他又坐下來,他剛聽見的詩句又回到了記憶裡,

  我要一份寶藏,它能包括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他在齒縫裡輕輕地哼,他內心的深處在痛苦地共鳴,同時,兩眼一直盯著包廂的方洞口,安耐特金色的頸背不時從那裡探出來,他從她那兒深深體會到這種無法實現的欲望的苦味。

  然而孟特羅塞剛才十分出色地結束了第一幕,以至全場熱情爆發。掌聲、跺腳聲和叫好聲暴風雨般在大廳裡轟鳴達幾分鐘之久。人們能看到所有的包廂裡婦女們在互相揮舞手套,而站在她們後面的男人則一面拍手一面叫。

  幕布連續升降了兩次,而激動並沒有變緩。後來當帷幕第三次降下來,將舞臺和內部包廂與外部隔開後,公爵夫人和安耐特還拍了一會兒手,得到這位男高音一個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鞠躬作為專門的感謝。

  「啊,他瞧見我們了。」安耐特說。

  「多可敬佩的藝術家!」公爵夫人叫道。

  朝前彎著身體的貝爾坦帶著氣憤和輕蔑的混合感情,看著被熱烈歡迎的那位演員邁開兩腿,手撐在胯骨上,略有些左搖右擺但保持著一個舞臺人物的姿態,在兩根門柱之間消失了。

  人們開始議論他。他的各種勝利和他的才華都同樣引人關注。他遊歷過所有的首都,受到婦女們的傾倒,有些早就知道他的不可抗拒的女人,當看到他入場時心旌搖動。人們說,他好像很少旁騖這類狂熱感情,而是滿足於音樂上的成就。繆塞基歐因為安耐特在座,用很隱晦的話講評這位漂亮歌唱家的生涯。十分欣賞的公爵夫人懂得而且贊同他能鬧出來各式各樣的荒唐愛情。她認為他實在太動人、漂亮、出色,尤其是音樂出眾。她於是一邊笑著一邊下結論說:

  「總之,又怎能頂得住這副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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