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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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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你知道,自從你祖母去世後,我常常犯這種虛弱。」 固執的觀念和痼疾一樣,有一股折磨人的頑固勁。它們一旦進入了一個心靈,就貪饞地齧食它,不讓它有不想它們的自由,不讓它對任何極小的事感到趣味。那位伯爵夫人不管她做什麼,在家裡或者其他地方,單獨一個人或者在一群人中間,總也忘不了和她女兒並排坐車回來時冒出來的想法:「奧利維埃幾乎每天看見我們,那時他心裡是不是也總纏在比較我們的念頭中呢?」 無疑的,他會情不自禁的總這麼幹,每時每刻讓他自己纏在這種難忘的相似裡,而且,這種相似經過不久前對姿態和語言的極力互相模擬就變得更加強了。每次他一進來,她立刻就想到這種對照比較。她從他的視線裡看到了,猜到了而且在心裡和腦袋裡加以注釋。於是她想躲起來,想變得找不見,為了想不再讓他看到她和她女兒並排站著而苦惱不堪。 她在各種場合都難受,甚至在自己家裡也感到不自在。有一晚,當大家的眼睛都盯著站在她畫像下的安耐特時,她這種被篡奪的觸犯感加強到乃至使她激怒。想把女兒早日嫁出去,像對待一個討厭執拗的客人那樣。這種難以承認的內心願望,使她不斷譴責自己,也受到了不顧一切要為保存她所愛的男人而鬥爭這種心情的控制,她用一種不自覺的技巧進行活動。 由於他們近來的服喪,仍需略略推遲安耐特的婚事,不能過分催促,她有一種含混而強烈的恐懼,怕碰到什麼事情會使這個計劃破產,她幾乎不能自己地要使她的女兒心裡對侯爵產生愛情。 她繼續動用一切外交手腕以保住奧利維埃。她在家裡採用了一種更精心、更秘密的新方式,用來使這兩個年輕人高興,而不讓那兩個男人碰上。 由於畫家按他的工作習慣從不外出早午餐,並且一般只將晚間安排給朋友,她常邀侯爵來早午飯。他來時,在他周圍散發出一陣騎馬散步的朝氣,一種晨風的氣息。而且他愉快地談論種種社會新聞,差不多都是顯赫的巴黎馬術界人士天天在林間小道上傳來傳去的。安耐特聽得津津有味,她對他當時給她的這些殷勤感到有趣,十分新鮮而且看作是瀟灑的美麗外表。他們之間建起了一種青年人的親密關係,對馬的共同愛好自然而然地使他們的熱情友誼更加緊密。等到他走後,伯爵夫人和伯爵巧妙地稱讚他,說些該說的話,使那個年輕姑娘懂得,如果他能得她的歡心,他就會等著她去和他結婚。 而她很快就懂了,而且直率的推理,很簡單地就判定如果和這個漂亮男孩子結婚,在其他的稱心如意之中,她最喜歡的將是每天早晨可以跨著一匹純種馬和他並騎出去迅跑。 他們十分自然地,在某天握過手微微一笑之後就談起了這件婚事,成了姻親,好像這是久已決定了的。於是侯爵開始帶些禮品來,而公爵夫人待安耐特則像是待自己的女兒。整個兒這件事是建立在一種共識上,再加上在白天安靜的時刻裡過一點兒家庭式相處的文火促成的。這位侯爵還有很多其他的事、其他關係、其他工作和任務,他很少在晚上去。 奧利維埃每週有規律地去他朋友家晚餐。而且還繼續並不預先通知,等到晚十點到午夜之間闖去,向他們討杯茶喝。 他一進門,伯爵夫人就密切注意他,滿心想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他看一眼,動一動都無不立刻被她加以詮釋,而她總是想:「看見我們倆一個傍一個的時候,他不可能不愛她。」這種想法弄得她自己很受罪。 他也帶些禮物來。不曾有過那個星期他來時會不在手裡拿著兩個小包的,其中一個是送給做母親的,一個是給女兒的。那位伯爵夫人打開經常是裝著些講究物品的小盒時,心裡總是壓力重重。她十分熟悉這種贈與的願望。作為一個女人,她從不曾有過機會能送點東西去討歡喜,如到商店裡找點叫人喜歡的小玩意買來送給「他」,她享受不到這種滿足感。 這個畫家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熱情階段。她曾好多次看到他帶著同樣的微笑、同樣的姿態手裡拿著一個小包進來。後來這種事消失了,但現在重新開始了。為了誰呢?她對此毫不懷疑,還不是為了她! 他像是累了,瘦了。她從而推論他很苦惱。她將他來的次數、他的神氣、他的風度和對安耐特的美麗也開始動情的侯爵作了比較。這是兩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法朗達先生是動了心,奧利維埃·貝爾坦是在愛!至少在遭折磨的那些鐘點裡她相信是這樣,儘管她希望自己弄錯了;但後來,在即使有幾分鐘平靜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想的。 唉!她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過多少次幾乎要問他、請求他、懇求他對她說出來,承認一切,一點都不對她隱瞞。她寧可弄清楚,在肯定的情況下哭,而不願在疑慮中受罪;因為她無法能看透他合上了的心,她感到在那裡有另一個愛情在生 這顆心她看得比她的生命還珍貴。她曾守護它、鼓勵它,十二年來以她的愛情使它生氣勃勃。她曾以為是有把握的、曾經希望這是決定性贏得了的、征服了的心、馴服了的心,直到他們的末日也會是赤熱忠誠的。而現在由於一個想不到的,可怕而殘酷的叵運,它從她這兒逃走了。是的,它突然關上了,並在裡面保存著一件秘密。她再也不能用一個親昵的字走進去,將那兒當作一間只為她敞開,在那裡纏繞她情絲萬縷的可靠隱藏之所。愛又有什麼意思呢?如此毫不保留地獻出之後,而突然之間這個自己對之獻出了整個生命和全部生存,對之獻出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的人忽然從您這兒逃走了,因為有另一張臉使他喜歡;於是旦夕之間變得幾乎是陌生人! 成了個陌生人!他,奧利維埃?他用和以前一樣的字、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調子和她說話。雖然在他們之間有了點兒事,有了點無法解釋的、抓不住的、克服不了的極小事情,然這點極小的事當風向一轉時就讓船帆遠揚了。 事實上,他們是疏遠了,他從她這兒疏遠了。從他轉向安耐特的任何視線都可以看出他在逐日漸增地疏遠她。他不想弄明白自己的心。他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這種無法抗拒的吸力在醞釀,但是他不想理解,他寄希望于遭遇於生命中無法預知的命運。 除了和這兩位因服喪而與社交隔絕的女人共進晚餐並度過黃昏之外,他已經沒有什麼別的關心的事了。在她們家裡只碰到些無關緊要的面孔,以高爾貝勒和繆塞基歐次數最多,他幾乎認為世界上只有自己和她倆;因為他幾乎見不到人家安排在早晨和白天會見的公爵夫人和侯爵,他也樂於不去想起他們,心中猜測婚期已經拖遲了,時間還沒有定。 特別是安耐特,她從不在他面前談及法朗達。這是由於一種本能的謹慎呢,還是出於女人心中的秘密直覺,使她們預感到男人們沒有覺察的事呢? 一周又一周地過去,生活中沒有一點改變。於是秋天到了,由於政局危機使議會比往常提前召開。 在召開的那天,紀葉羅阿伯爵應該和莫爾特曼夫人、侯爵和安耐特在家中早午飯,以後再帶他們到議會會場去。只有伯爵夫人孤獨地處在她不斷增長的痛苦中,說是讓她留在家裡。 大家已經從桌子上站起來,到大客廳裡喝咖啡,快快活活。伯爵高興見到他唯一樂趣,也就是議會工作的複始,幾乎是全神貫注地議論當前局勢和議會面臨的困難。顯然已是情人的侯爵先生神采奕奕地一邊瞧著安耐特一邊回答他。那位公爵夫人對她侄子的動情和政府的當前形勢和困境,幾乎是同樣高興。剛剛生起來的暖氣爐密集的熱量使客廳裡很暖,窗簾上的熱量和地毯、牆壁上的熱量使它們忙不迭地散發出叫人窒息的黴氣。當這間房的房門在奧利維埃的前面打開時,這間關著的、散發著芬芳的咖啡香味的房間裡有一種親切的家庭式的滿足情調。 他站在門檻上這樣吃驚,以至他甚至猶豫自己是不是進去,他吃驚得像一個看到妻子在犯淫的丈夫。一陣說不清的怒火和感情激動使他說不出話來。這時他認識到自己的心已經遭到愛情的侵蝕了。當他看到侯爵也坐在這間房間裡,儼然一個未婚夫時,人家對他隱瞞的,和他自己對自己隱瞞的所有一切他都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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