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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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開始了,而他呢,轉過了頭,開始觀察安耐特,但一面也聽著音樂,以便同時體味兩種樂趣。 後來,等到紀葉羅阿伯爵夫人回來坐到了她的座位上,他簡單地服從了男人的天然兩重性,不讓他的眼睛盯在那個年輕少女的金色側影上,她正在燈的另一面,和她母親面對面做編織。 但是即使他看不見她,他也能體味到她在這兒引起的舒適,就像在一個熱爐子旁邊能得到的感受。可是老想能快快瞄她幾眼再立刻轉回伯爵夫人的願望纏住了他,就像一個中學生當老師轉過背時總想攀到沿馬路的窗戶上去。 他早早就走了,因為他的談鋒也和他的思路一樣遲鈍了,而他過長的沉默會演繹成誤解。 等他到了馬路上,他感到要遛遛,方才聽到的整個音樂旋律久久還在他心中回蕩,使他處在對那更精緻而不可捉摸的樂曲的幻想中。斷續飄逸的樂段夾著孤立回音,渺茫漸弱的小節,而後歸於沉寂,像在讓思路賦予主題一種涵義,並且讓思路飄遊以追尋一種和諧溫柔的概念。他轉到外邊林蔭道的左邊,從那兒看到孟梭公園仙境般的照明,再走進環形中央小道的球形電氣路燈下。一個巡夜人在慢步遛達;偶而一輛夜行馬車經過。在一根頂著發亮大圓球的銅立柱旁邊,有一個男人沐在強烈的淡藍色光裡,坐在一張椅子上讀報。別的光源分佈在草地上和樹中間;在葉叢中和草地上散播它們寒冷而炫眼的光,賦給城市的這座大花園以蒼白的生命。 貝爾坦背著手沿著人行道走,他想起了他和安耐特也曾在這座公園裡散步,當時他從她的嘴裡聽到了她母親的聲音。 他讓自己隨便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吸著剛灑過水的草地上的新鮮潮氣。他覺得自己正處於各種熱烈感情的期望激蕩之中。這些期望用青春期的心態,構成了一篇支離破碎、無了無終的小說的素材。以往他也曾度過這種類型的夜晚,這種漫遊幻想的夜晚,讓他的隨想曲閃現在各種虛構奇遇之中,現在他驚詫地發現這種不屬他當前年齡的感觸又回來了。 可是,對安耐特的思念就像舒伯特那首旋律中那個頑固的音符,她俯在燈下的腦袋和伯爵夫人懷疑的視線總是時刻來攫住他。他禁不住自己,總在惦念一個問題;想探測在深不可測處醞釀著的尚未出生的俗世情。這種頑固的探討使他焦躁。對那個年輕女孩子的念念不忘像是在他的心田裡打開了一條溫情的幻想之道,他沒有辦法把她驅除出去,他心裡懷著一個類似她的倩影,就像以往伯爵夫人離開後他曾有過的,在他工作室牆上有她存在的奇異感覺。 受不了讓這樣的回憶總盤踞在記憶裡,他驀地裡站起來,一邊低聲說: 「安妮對我說這些話真傻。她害得我會真的要惦著那個小姑娘。」 他回到了家裡,對自己不安。當他躺上床的時候,他覺得一點不想睡,因為血管裡在發熱,心上醞釀著一陣夢境。他害怕失眠,怕引起心神不安的神經質失眠,他想拿起書本來讀。曾有過多少次,短短的讀一段書就對他起了尼古丁的作用!他爬起來走到他的書架前面,想找一本寫得好而又能催眠的冊子;可是他醒著的心靈違反了他的意志,源於某種感情上的渴望,在架子上找的是一個適應於他的興奮和期待狀態的作家名字。他崇拜巴爾札克,但沒有找到對他相符的,他看不起雨果,討厭拉馬丁,雖然他使他動情;於是渴望地轉向了繆塞,這位年輕人都喜歡的詩人。他拿了一本轉身好隨意翻幾頁讀讀。 他重新躺下,帶著求醉的心情開始浸潤於這些淺顯的靈感洋溢的詩句之中,它們像鳥兒一樣歌頌生存的朝霞,並且只作清晨的鳴囀,到白日當晝的時候就沉寂了;這些詩句屬一個陶醉于生命的詩人,他用輝煌天真的愛情樂隊縱歌他陶醉中的心情,響應了所有對欲望強烈追求的年輕的心。 貝爾坦從不曾這樣瞭解過這些詩的實質魅力,它,激動感官而很少震撼智慧。眼睛看著這些熱情洋溢的詩篇,他感到自己在希望的鼓舞下有著一個二十歲的靈魂。在屬青年人的興奮下他幾乎將整本都讀完了。鐘敲三點了,使他一驚,自己竟然還沒有睡覺。他站起來關窗,並且將書送回房間中央的桌子上。可是一接觸夜晚的涼風,經愛克斯島①休養減輕了的風濕痛像提醒他似的順著腰延展,於是他用不耐煩姿勢將書扔掉,像通告似的低聲說:「老糊塗,去你的!」而後他重新躺下,吹熄了燈。 ①Ile D′aix大西洋的島,位於Charente河口,為海水浴場。 第二天他沒有去伯爵夫人家,他還下了大決心兩天之內不再去。可是不管他怎麼辦,哪怕他試著畫畫,想去散步,試著淒涼地一家一家串門,也驅不走對這兩個女人的關心,到哪兒她們都纏著他。 一經下定決心不去,他就用想她們來寬解自己,讓他的思想、也讓他的心滿足於回憶。在安撫他孤寂的這類幻象裡,常常會產生兩個他能認出的不同身影,它們互相靠近,而後一個走到另一個面前,混起來,化為一起,只剩下一個有點兒模糊的臉,它不再是母親,也不完全是女兒的,而是一個從前被狂熱愛過的而且仍然永遠被愛著的臉。 這時,他對放任自己這種強烈而危險的感情傾向有些內疚。為了逃避它、拋棄它,從這種誘惑人的,甜蜜的夢想中解脫,他引導他的思想轉向一切想像得到的念頭,轉向所有可能的反省沉思的主題。空費力氣!他採取的一切分心途徑統統回歸到一點,在哪兒他都遇到一個金髮的年輕身影,她像是埋伏在那兒等他。這是一個在他頭上飄浮的隱約不清卻又逃避不了的強迫觀念,它繞著他轉,不論他為了逃避它,想轉向何方,都遭到了攔阻。 一等他停下思考和推理,在隆西愛牧場散步那晚曾使他心煩意亂的兩個熟臉相互混淆的現象,重又在記憶中出現了。他回想她們,並竭力想弄懂是什麼奇特的感情使他的肉體騷動不安。他自忖說:「讓我們瞧瞧,真是我對安耐特的感情超過了限度嗎?」於是,在反省自己內心時,他感到心裡正為一個很年輕的女人熱情如熾,這個女人有安耐特的一切徵象,但不是她。於是他勉強無力地安定自己,一邊想:「不,我不愛那個小姑娘,我只是由於她們的相像造成的受害者。」 然而在隆西愛過的那兩天在他心上好像是一股暖泉,幸福之泉,陶醉之泉;最小的細節也逐件清晰地記了起來,比當時還意味甘醇。循著他重新回憶的過程,突然他在回想中看到在他們走出墓地的道路上,那個年輕女孩子在採集花朵。於是他猛然想起了曾答應在他們回巴黎後送她一個藍寶石的小別針。所有的決定全完了,不再掙扎,他拿起帽子就出去,想起這會使她多麼高興就滿心興奮。 當他趕到時,紀葉羅阿家的跟班回答他說: 「太太出去了,但是小姐在這兒。」 他又感到一陣特別高興。 「請她來,我要和她說話。」 而後他輕輕地走進去,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安耐特幾乎馬上就來了。 「早安,親愛的老師。」她正正經經地說。 他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坐到她旁邊。 「猜到我為什麼來嗎?」 她想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 「想帶你和你母親到珠寶商店去,找一件我在隆西愛答應你的藍別針。」 女孩子的臉高興得發出光彩。她說: 「啊!但媽媽出去了。不過她就要回來。您能等等她,是嗎?」 「行,只要不太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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