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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奧利維埃慢慢地走回家裡,心煩得像是剛聽到了一件秘密的家庭醜事。他努力想探測自己內心,想看清它,一頁一頁讀讀那本像是粘連了的內心之書的穩秘之頁。有時一隻外來之手揭開這些頁時會將它們顛倒了!擺明瞭的,他怎能相信自己會鍾情于安耐特!那位伯爵夫人,出於朝夕警惕著的暗中嫉妒,老遠就猜測有這種危險,在還不存在時就發出了信號。可是這種危險能不能在明天、後天或者一個月後降臨呢?這是他試圖老老實實回答的實實在在的問題。肯定這個小姑娘挑動了他天性的溫情,可是在男人內部這種天性種類如此繁多,不應當將那些叫人害怕的和無害的混為一談。例如他喜愛動物,尤其是貓,他看到了它們柔軟光滑的毛皮就會忍不住有種感官上的要求,想去撫摸它們軟軟的弓起的背,親親它們帶電的毛。將他推向那位姑娘的吸引力有一點兒像這種晦澀無辜的欲望,它是人類神經不斷的而且無法平息的震盪的組成部份。他作為畫家的那對眼睛,也是他作為凡人的那對眼睛,被她的鮮潤吸引住了,被她那清新美麗噴發的生命,被她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吸引住了。他的充滿了與伯爵夫人長期交往記憶的心,在發覺舊情的復蘇——那沉睡了的愛情伊始時的感情復蘇時,由於安耐特和她母親極端相像,也許會在蘇醒了的感受下有過一點兒動盪。這是一種蘇醒嗎?是的!真是它嗎?這個觀點啟發了他。他感到自己是在蟄伏了若干年後被喚醒了。假使他是不自覺地愛上了那個小姑娘,那種新的欲焰在他身上燃燒時,會創造出一個不同的人來,在她身邊時他會感到整個兒生命重新變得年輕。不,這個孩子只是吹旺了昔日的感情,他愛的顯然一直是那個母親,但是由於見到了她的女兒,她本人的二世,對她愛得可能比以往更甚一些。他將這個發現歸納為這樣一個使他定心的詭辯:「人生只有一次愛情!心常會為與另一生命相遇而激動,因為事事物物都是相親和相斥的。所有這些影響產生了友誼、短暫的激情、佔有的欲望、過客式的旺熾熱情,然而不是真正的愛情。為了有真的愛情存在,這兩個生命應當是彼此天生相配的,相互覺得難捨難分的,因為有許許多多情況相聯,趣味相似,肉體相親,靈魂性格意氣相投,互相感到被這麼多的種種性質的事物拴到了一起,從而形成了戀愛關係。人們愛的,總的說,不是所謂甲太太或者乙先生而是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人,一個沒有名稱的、出於大自然之手的創造物。這個偉大的女性有器官有軀體有心臟有靈魂;它以一個普通生命的方式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了我們的器官,我們的眼睛、我們的嘴、我們的心、我們的思想、所有我們的感官和智慧的渴望。人們愛的是一種典型,就是說在別人身上分別能吸引我們的形形種種人的素質。」

  對他說來,紀葉羅阿伯爵夫人就是這種典型,他從未懈怠過他們這種關係,就足以給他做出肯定證明。現在安耐特外形上像她昔日的母親,而且達到了令人目迷的程度,因此使他男人的心猛然有點兒心動毫不足怪,但他並未陷進去。他曾崇拜過一個女人!而這是由她產生出來的另一個幾乎相同的女人。他確實無法阻止自已被第二個女人勾起一縷他曾對第一個女人懷有過的眷戀的殘餘。這兒並沒有一點壞事,也沒有一絲危險。被這再世的外形勾起的只是他的視覺和回憶的幻影;但是他的天性一點都沒有迷失,因為他對這個年輕姑娘從沒有起過任何一點兒欲望的煩惱。

  可是那位伯爵夫人責備他妒忌侯爵,果真如此嗎?他重新嚴格從良心進行衡量,他承認事實上他是有點兒嫉妒。然而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難道人們不是隨時都會對那些對任何女人獻殷勤的男人表示嫉妒嗎?在馬路上、飯店裡、劇院裡人們不是會對挎著一個漂亮姑娘的男人表示些小小的敵意嗎?所有佔有女人的都是對手:他是一個幸福的男性,一個所有其他男人都妒忌的證服者。最終,不談這些心理學上的觀點,如果一個人出於對安耐特的母親的深情,對安耐待有點過於動情的關懷是正常的,那麼心中對她未來的丈夫感到產生了一點動物性的敵意不也是自然的嗎?要克服這種不光彩的感情並不困難。

  然而在他內心深處繼續存在著對自己和伯爵夫人的一種不滿。難道她的這種懷疑不會使他們之間的日常關係受到干擾嗎?不是會使他要用一種審慎累人的小心警惕面對那個年輕姑娘的一言一行一視嗎?因為他做的任何事,他說的任何話都會被這位母親認為可疑。他回到家裡心中發煩,開始一支又一支地吸煙,暴躁得像一個生著氣用十根火柴去點一根雪茄的人。他試著工作,沒有成功。他的手、眼和心像是不慣於畫畫了,好像從來不知道也沒有幹過這一行。他為了制止這種情況,拿起了一方小畫布開頭,畫一個瞎子在一個路角上唱歌,可是他茫然瞅著畫布無法收心,簡直沒法繼續下去。他手裡拿著調色板坐在那兒,全然忘卻了畫,只是繼續心不在焉地定睛盯著畫布。

  後來由於難熬的火氣.他開始對停滯不走的時間。沒完沒了的分分秒秒突然感到惱火。一直到他該去武術俱樂部吃飯時,他還在自問他既不能工作又能幹什麼呢?想起馬路就叫他煩心,充滿了叫人反胃的人行道、行人、車輛和商店的味道;一想起這天該去拜訪誰。可是不管是誰,那種拜訪就叫他對他認識的任何人都立刻暫起恨心。

  那麼,幹什麼呢?他在畫室裡反反復複繞圈子,一面在每次往回走時看看指針走了多少秒。唉!他知道從門口走到小擺設架該用多少時間!在高興激動的時候,在工作起勁創作順利的時候,這種在明亮悅目,充滿工作熱情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是美妙的享受;可是在無能為力,令人心煩的時候,在喪氣、萬事不順心,覺得沒有必要動一動的時候,這就成了在囚室裡膩死人的散步。要是他能在長沙發上睡上那怕短短一小時也好。可是不行,他睡不成,他會更焦躁,直到渾身發抖,他是從哪兒得來這種壞脾氣呢?他想:「我竟變得這樣極端神經質,竟會因為一個不足道的起因而處在這種狀況!」

  於是他想拿本書來讀讀。那本《世紀的傳說》仍放在安耐特坐過的鐵椅子上。他打開,讀了兩頁卻不能理解,簡直像是一本用外國文字寫的書,他發奮重新開始,為了徹底搞清他是不是確實一點沒有讀進去。他對自己說:「瞧,看來我得出去。」但是一個念頭突然使他不再擔心在晚飯前這兩小時如何消磨。他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那兒,軟軟的讓溫水使自己輕鬆輕鬆,直到僕人將他從半睡中叫醒並給他拿來了襯衣。於是他到武術俱樂部去,在那兒可以和日常朋友聚聚。他會得到熱情歡迎和驚呼,因為人家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他了。

  「我方從鄉下回來。」他說。

  除了風景畫家馬爾丹之外,所有這些人都公開對鄉村表示深刻不滿。羅克迪亞納和芒達去那兒打獵是真的,可是在那些平原和樹林子裡,他們只喜歡觀賞在他們鉛彈下像一堆破羽毛般躺下的野雞、鵪鶉和山鶉,或者看那些中彈的小兔子像小丑似的一頭栽倒,而後再顛撲五六次,每次都露出它們尾巴上好玩的白毛。除了秋冬的這些娛樂,他們判定了鄉村是叫人膩煩的。羅克迪亞納說:

  「我寧要那些小娘兒們不要小豌豆。」

  這頓飯和往常一樣,吵吵鬧鬧快快活活,讓無奇不有的討論弄得十分興奮。貝爾坦為了使自己高興起來說得很多。人家覺得他滑稽;可是等到他喝完咖啡,和銀行家利韋迪玩過了六十點彈子遊戲後就走了。在太布路的瑪德蓮寺前略遛了遛,三次經過渥德維勒劇院,他仍打不定主意是不是進去;差點兒要輛轎車到跑馬場,又換了主意去新馬戲團,後來忽然向後轉,沒有動機,沒有計劃也沒有托詞,又上了馬萊斯埃伯大道,走近紀葉羅阿伯爵夫人住處時,他放慢了腳步,心想:「她也許會覺得奇怪看到我今晚上又回來?」可是他定了自己的心,心想他第二次去聽聽她的消息並沒有什麼令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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