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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就在這果園的正中間,人們砍掉了幾棵蘋果樹,開闢出一片草地網球用的地方,橫在這片地上有一張瀝青浸過的網,將場地一分為二。

  安耐特在一邊,黑色的裙子摟起來,不戴帽子。當她沖過去想接住空中的球時露出了腳踝和一半腿肚子。她來來回回奔跑,雙眼發亮,兩腮通紅,被對方準確穩當的球技弄得力竭氣喘。

  他呢,穿著白色法蘭絨束腰的褲子,套在上面同樣的襯衫上,戴著一頂也是白色的遮陽小帽,肚皮略略凸出來,冷靜地等著球。對它的著點準確作出估計,不慌不忙地擊回去,也不跑,而是雍容優雅,高度集中注意力,運用他在各種運動中的職業性技巧。

  安耐特看見了她的媽媽。她叫道:

  「早上好,媽媽。等我一下,讓我打完這一盤。」

  這一秒鐘的分心使她輸了。那只球沖著她來得又低又快,幾乎是滾著觸到了地而出了界。

  當貝爾坦喊道「贏了」時,吃驚的姑娘埋怨說利用了她的不小心。受過搜尋叼回掉在荊棘叢中的山鷸和丟散了的球之類訓練的朱利奧,迫在那個朝前飛進了草叢的球後面,小心地把它叼在嘴裡,搖著嘴巴把它帶回來。

  畫家這時才向伯爵夫人問候。可是在比賽的興頭上,他自覺身體靈活,急於重新玩球,對為他花了工夫的這張臉只心不在焉地短暫地瞄了一眼,而後問道:

  「您許可嗎?伯爵夫人,我怕我停下來受涼會犯神經痛。」

  「噢!行。」她回答說。

  她坐到了一堆乾草上,這是為了騰出場地來玩球而在當天早晨叉起來的,她看著他們,心情立刻變得有些低沉。

  她的女兒因為老輸,有點上火,很激動,懊惱時和高興時都大叫大嚷,在她的場地裡急躁地東奔西跑。在這些蹦跳中,常常有一綹綹頭髮掉下來,散開披到她肩上。她抓住了,將球拍夾在膝蓋中間,用不耐煩的動作花上幾秒鐘用別針大把大把地把它們夾到頭髮堆裡。

  貝爾坦遠遠對伯爵夫人喊道:

  「咳!她這樣是不是漂亮,和日光一樣鮮豔?」

  是的,她年輕,她能跑,人發熱,臉發紅,頭髮散開,什麼都不顧忌,什麼都敢,因為什麼都使她漂亮。

  後來,當他們重新開始熱衷地玩球時,越來越憂鬱的伯爵夫人心想貝爾坦選中的是這場球戲,這種孩子式的吵吵鬧鬧,這種貓兒圍著紙四兒蹦跳的遊戲,卻不想坐到她身邊來,在這炎熱的早晨享受她——情侶——對他的愛的樂趣。

  當遠處的鐘敲響了早餐的第一聲時,她簡直像得到了解放,她心上的石頭落了地。當她挽著他的胳膊回來時,他說:

  「我剛才高興得像個孩子。年輕或者自覺年輕真是太妙了。啊!真是的,啊,真是!就要這一條!等到不想跑了,人也就完了。」

  離開桌子的時候,伯爵夫人提議一塊兒到墳上去。她昨天是頭一遭沒有去,於是他們一同動身去村子裡。

  要去先得穿過一條名叫雨蛙河的小溪,無疑這是因為那裡小青蛙聚集得很多而得名,而後穿過平原的一端才能走到建在一大堆房子中間的教堂,那些房子是些雜貨商、麵包師傅、屠戶、酒商和幾家其他的小商店,供鄉下人來辦貨。

  去時對死者的哀思壓在大家心上,一路都在沉默冥思。在墳上,兩位婦女跪下祈禱了很久。伯爵夫人彎著腰不動,手絹掩著眼睛防哭,免得哭時淚水會流下兩腮。她祈禱,但不像以前追思她的母親那樣伏在墓碑下面絕望地呼喊,一直喊到她在令人心碎的激動情況下,認為死者能夠聽到了她,聽清了她。這次她只是抱著熱忱,單純而結結巴巴地念給聖父聖母的拉丁文禱文。這一天,在死者埋葬余骨的穴邊,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與逝者的殘骸進行那種令人心碎卻得不到回答的交談;而有另一種縈繞腦際的念頭滲進了她女人的心靈,使她激動,使她傷心和心神不定,於是她向上天的虔敬禱詞裡充滿了晦澀的懇求。她崇敬上帝,那位無情的,將芸芸眾生投到地球上來的上帝,求他憐憫她,像憐憫已被他召回的母親一樣。

  她沒有能說出她求他的是什麼,她所害怕的還隱秘不清,可是她感到需要神助,需要一種超自然力的幫助去對付將臨的危險和不可免的痛苦。

  安耐特閉著雙眼也在呶呶地說了一些套話之後,開始幻想,因為她不想在媽媽之前站起來。奧利維埃·貝爾坦看著她們,設想他眼前是一幅極美的圖畫,有點兒懊惱沒有法子請求讓他畫一幅速寫。

  回來的路上,他們開始談論人生,從頹廢無力的哲學引出來的苦澀詩意的觀點使大家不知不覺地有些感動。這原是那些生活較好、卻又混淆了彼此的苦惱而心情交錯的男男女女日常談話的主題。

  對這些觀念還不夠成熟的安耐特不時離開到一邊,去採摘路邊的野花。

  可是奧利維埃一心想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不高興地看著她總是離開一直用眼盯著她。他對她喜歡植物的花花綠綠有過於喜歡他說的話感到很惱火。他對於沒有能抓住她,把她控制得和她母親一樣感到一種說不清的不如意,感到一種想張開手抓住她,留住她,不讓她跑開的願望。他覺得她太輕佻,太年輕,太不懂事、太放任自由、自由得像只鳥,像只不聽話不回家的小狗,它血脈裡流的是無所拘束,這種誘人的自由本能是吆喝和鞭子都征服不了的。

  為了引回她,他談了些比較輕鬆愉快的事,有時候他問她,想挑起她聽的願望和女人的好奇心。可是好像這天在安耐特腦袋裡刮的是天穹裡無定向的風,像起伏無常的麥浪,朝四面八方播散她的注意力,因為她很少回答傳到她那兒的家常話,在沒有走開的時候也是眼神四射,總是朝著她那些小花。他終於發火了,被無謂的急躁心弄得犯迷糊,於是在她回來要她母親拿好她的第一束花,她好去采另一束時,他抓住了她的手肘不讓她逃走。她笑著抵抗並且使出全身的勁想逃,既然是在男人的本能觸動下,採用弱者的辦法,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於是他就試圖從好打扮的角度來收買她。

  「告訴我,」他說,「你喜歡哪種花?我給你做一個首飾別針。」

  她遲疑了一下,驚訝地問?

  「一個別針,怎麼?」

  「用同樣顏色的寶石:如果是虞美人花用紅寶石;要是矢車菊則用藍寶石,再用祖母綠做張小葉子。」

  安耐特的臉上為了這種動心的快活事而顯出了光彩,女人的容貌會因為許諾和禮物而生氣倍增。

  「矢車菊!」她說,「真是太可愛了!」

  「行,一個矢車菊的。等我們回到巴黎我們就去定一個。」

  她不再走開,想到那件首飾就不離開他了。她已經試圖體會它,想像它的樣子。她問道:「定做的時候很長嗎?做一個這種東西?」

  他笑笑,覺得她已經上鉤了。

  「我不知道,得看難度。我們會催首飾匠的。」

  可是她突然觸起了一個叫她傷心的念頭。

  「但是我不能帶,因為我還在穿大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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