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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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將他的胳膊插到了年輕姑娘的胳膊下面,把她拉得靠近自己: 「好吧,那你留著它到你服喪期滿,那並不妨礙你欣賞它。」 和昨天晚上一樣,他和她們連鎖扣著,夾在她們的兩臂中間。為了看到她們朝他抬起的同樣的藍眼睛和點上的黑眼仁,他輪流對她們說話,一會兒轉向這一個,一會兒轉向另一個。大太陽照著她們,現在他不大會將伯爵夫人和安耐特弄混了,可是他越來越將這個女兒和重新喚起的對這位母親以往的回憶混淆起來。他渴望把她們一個、一個摟過來。摟這一個,是想從她的面頰上和頸項上重覓一點他過去體會過,而今天又奇跡般重顯的清新嬌嫩的紅顏金髮;摟另一個是因為他永遠愛她,而且他感到從她那兒有一種基於往日習慣發生的強大有力的召喚。這時他明白了也瞭解到:他對她的渴念長期以來已經有了點怠懈,但現在見到了再造了的她的青春,這渴念又重新熾烈起來。 安耐特重新走開去找草花了。奧利維埃不再叫她,似乎胳膊的接觸和他的贈與所贏得的滿足已經使他平靜下來。但是他抱著人們在看吸引住我們視線並著迷了的事物時的心情,一直追隨著她的一切活動。當她抱著一捆花回來時,他使勁地吸氣,不由自主地在尋覓某種屬她的事物:一點兒她的氣息,或者跑來時擾動的空氣中帶來的她皮膚上的溫暖。他出神地看著她,像是看彩虹,像是聽音樂。當她彎下身去,直起腰來,同時舉起雙臂攏好頭髮時,他高興得打顫。而後越來越厲害,她一小時一小時地使他的往日浮現眼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使他的嘴上體味到往昔你親我吻的味道:她使那些他已感覺模糊的遙遠往事仿佛今朝夢幻;她使歲月模糊,使他忘卻心靈已老,使已冷卻的熱情複熾,不自覺地將現實與往昔,記憶與希望混在一起。 他重翻記憶,想弄清伯爵夫人在她年華最茂時是不是也曾有過這種山羊似的機靈魅力,這種豪放不拘、變幻莫測、不可抗拒的魅力,像一頭又跑又跳的動物那樣動人。不,她那時風華更茂但野性不及。她先是城市的姑娘,而後是城市長大的婦人,從沒有暢飲過田間的空氣,也不曾在草叢中度過時日,她是在牆垣陰影下而不是在藍天朗日之下變得美麗的。 當他們回到宅邸以後,伯爵夫人在窗洞下的小短桌上開始寫信。安耐特回到了她的房間裡、畫家叼著一支煙,又往外走,手反剪在背後,沿著牧場裡的曲徑慢步走著。但是他不走遠,頂多走到看得見住處的白牆或者屋頂的境界以內。每逢所住的房舍隱蔽到了樹木叢中或者灌木林後面時,他心裡就浮起了一層陰影,像烏雲蔽日那樣。而當它在綠蔭叢中露出來時,他就佇立幾秒鐘,端詳高窗的兩條線腳,而後又重新上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平靜,但是愉快,愉快什麼?一切。 這天的空氣對他是新鮮的,生活是幸福的,他覺得全身輕快得像孩子。他想跑,想用手去捕捉在草場上高低翱翔,仿佛拴在一根彈性線上的黃蝴蝶。他低聲哼著歌劇裡的曲調,他一再重復古諾的名句:「讓我凝視你的臉兒。」從中發現了以往他從沒有感到過的深長意味。 突然間,他自問:為什麼他能使自己這樣快變得不復是昨天的自我?昨天在巴黎時對萬事不滿、乏味、氣惱;而今天心情平靜,萬事如意,就像是一個善心神仙給他換了心靈。他想:「這位好神仙真該同時給我換個軀殼,讓我變年輕一些。」他一下子看到朱利奧在一叢矮樹裡追獵。他叫它過來。當那條狗過來將它垂耳長卷毛的頭放到他手下時,他坐到草地上以便更好地撫摸它,和它說些親昵話,把它放到膝下,越摸越親熱,像個隨時都會動心的女人一樣摟著它。 吃過晚餐,他們改變了昨天出去的做法,在客廳裡像一家人一樣度黃昏。 伯爵夫人忽然說: 「看來我們終於得走了!」 奧利維埃叫起來: 「啊!請現在不要說這話!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願離開隆西愛。我來了,您就只想要走。」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她說,「我們不能三個人都無限期地呆在這兒。」 「根本說不上無限期,而只是幾天。我不是在您府上曾整周整周地呆過多少次嗎?」 「是的,可那是在不同情況下,那時這房子是誰都接待的。」 於是安耐特用溫存求情的聲音說: 「啊!媽媽!再呆幾天,再呆兩三天。我學網球學得真高興。我輸的時候生氣,可是後來我真高興有了進步。」 就在當天早晨,伯爵夫人還計劃將這位朋友的神秘逗留期一直延到星期日,而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動身走了。她曾寄予無限期望的一天,卻使她心裡留下了一種說不清的深深的傷心,一種沒來頭的畏懼,像一種預感那樣頑強而模糊。 當她獨自回到房間裡時,她仍在思考這種新的憂鬱心情是從哪裡得來的。 是不是她受到了某種一掠即逝的感情衝擊,它的來源全然被忘卻了,而卻使最敏感的心弦繼續震顫?——也許如此——那麼是什麼呢?她細細回憶在她曾經經歷過的千百種細微感情變化中,若干不可告人的心理矛盾,件件樁樁都歸到他。然而它們都太不足道了,不足以使她為之喪氣。她想:「我太苛求了,我沒有權利讓我這樣自尋煩惱。」 她打開了窗戶吸一點晚上的空氣,她將肘臂支在窗臺上,眼睛看著月亮。 一陣輕輕的聲音使她低下了頭。是奧利維埃在房子前面散步。她想:「為什麼他說是回房間去呢?為什麼他在出來之前不告訴我呢?不邀我和他一起呢?他很清楚這會使我多麼高興。那末他在想什麼呢?」 想到在這個美麗的夜晚他不想要她一起散步,寧願獨自叼著一根香煙——因為她看到了一點紅火——獨自一人,在他可以享受與她為伴的歡樂時刻,想到他不再是無時無刻需要她,不再無時無刻惦著她時,在她的心頭新增加了一份苦澀的因素。 她正想關上窗戶不再看他,免得想去叫他,這時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叫道: 「瞧,您在幻想星星,伯爵夫人?」 她回答道: 「是,您也是,也在看我看的?」 「啊,我,我就是在吸煙而已。」 她忍不住問他: 「您怎麼不預先告訴我您出來?」 「我只是點支香煙抽抽而已。而且,我正在回去。」 「那麼,晚安了,朋友。」 「晚安,伯爵夫人。」 她一直退回到她的矮凳上哭起來。叫來鋪床的貼身女傭看到她的紅眼睛,同情地說: 「啊,太太又會把明天的臉色弄得難看。」 伯爵夫人睡不好,發熱,不斷為夢魔弄得不安。醒來時不待拉鈴她自己打開了窗戶和窗簾去照鏡子。她的面龐消瘦不堪,眼皮發腫,臉色發黃;她自覺難過得這麼厲害,以致她想說是病了,要躺在床上,到晚上時才出去。 後來,突然她感到了需要離開,不可抗拒而且立即動身乘第一趟車走,離開這個亮堂堂的地方,在這個鄉村的大太陽下,人們將生活痛苦留下的抹不掉的疲勞看得太過於清楚。在巴黎,人們是在若明若暗的套房裡相互觀察的,那裡即使在正午,沉沉的窗簾也只讓一線柔和的光線射進來。在那兒,她仍將是她自己,仍將漂亮,明滅的微光正適合她白皙的膚色。於是在她眼前閃過了安耐特在草地網球場上玩球時如此鮮嫩的紅色臉龐和略亂的頭髮。她明白了什麼是曾使她心神受苦的未知不安的來由。她從不曾對她女兒的美貌妒忌過!肯定沒有過,不過她第一次承認,她感到決不能在明亮的陽光下站在她的旁邊! 她打了鈴,而且在吃早點之前作了動身的安排,寫好文件,還發電報安排好她的晚餐,結清香檳酒帳,佈置好她最後的安排。在焦躁難耐不斷增大的苦惱之中,她用了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全佈置完了。 當她下樓的時候,已聽到這個決定的奧利維埃和安耐特驚訝地問她。後來看到她對這個匆匆離去的決定提不出任何明確的理由,他們嘀嘀咕咕埋怨了好一陣,以表示了他們的不滿意,一直到他們在巴黎車站廣場分手時才了結。 那位伯爵夫人在將手伸給畫家時問他說: 「您明天願意來吃飯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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