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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最後,他們走到了平原的盡頭。在那兒很難分清遠方村子裡一處一處的樹叢,貫串浸沒了村莊的晚靄的是發亮的地平線。這種令人輕鬆的寂靜,這種在溫和明亮的漠漠天空下生氣盎然的寂靜,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希望,難以確定的期待,使夏夜變得十分舒適美妙。高高的天穹上,飄著幾抹淡淡的鱗片樣的浮雲。人們如果立定了不動,就可以在悄悄夜色裡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營營的生命之聲,千萬種斷斷續續的聲音,它的音調和諧,使得開始聽時像是寂靜無聲。

  在鄰近的草場裡,一隻鵪鶉在咕咕叫,朱利奧豎起了耳朵,用悄悄的步子朝鳥兒連叫兩聲的地點竄過去。安耐特也用和它一樣的輕盈步伐憋住氣彎下腰摸過去。

  「唉,」單獨和畫家在一起的伯爵夫人說,「為什麼如此良辰過得這樣匆匆?什麼也留不住它,什麼也無法保存。不等人品味就已消逝。」

  奧利維埃吻吻她的手,微笑地接著說:

  「啊!今晚我一點也不想討論哲學。我想的是此時此刻。」

  她低聲說:

  「您愛我不如我之愛您!」

  「呀!怎麼啦!」

  「不,您在飯前說得清清楚楚的,您所愛於我的是一個能滿足您心意要求的女人,她從不使您痛苦,她給您的生活帶來了一點兒幸福。對這,我知道,我感覺到。是的,我有良知,對於我對您好,對您有用,能幫助您這些我極其高興。您曾經愛過,也仍然愛著我那些您認為的我的可愛之處:我對您的關心,我對您的愛慕,我對您快活的關切,我的熱情,我從生活深處對您作出的全部貢獻。但您愛的不是我,您懂嗎?唉!我感到這些時就像感到了一道寒流。您愛我身上的千千萬萬,愛我現在正在消逝的美貌,我的一往情深,在我身上覓得的才智,社交界對我的評論,我心裡對您的信念。可是這不是我,我,純粹的我,您知道嗎?」

  他友好地輕輕一笑:

  「不,我不太明白。您給了我一頓出乎意料的斥責。」

  她叫道:

  「啊!我的天!我想讓您知道我多麼愛您,我!瞧吧,我追求,但無所得。當我想念您的時候,從肉體和靈魂的深處我都感到一種無法描述的熱狂,想歸屬於您,一種不可抗禦的願望想更多地將自己獻給您。我願意以毫無保留的方式自我犧牲;因為當人們在愛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勝過奉獻,永遠奉獻,一切,一切,生命、思想、身體,所有的一切,並且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獻出,而且已準備好不顧任何危險,作出更多的獻出。我愛您,愛到喜歡為您受罪,愛到愛我的不安,我的苦惱,我的妒忌,以及當我感到您對我的溫情已逝時的痛苦。我愛您,是愛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的人,一個不屬￿社交界的您,不屬￿人家敬慕的、人家知名的您,而是一個屬￿我的您,他不會再變心,他不會變老,他是我不可能有朝一日忘情的,因為我有雙眼是為了看他的,它們別的看不見只看見他。但是這些是無法說的,沒有言詞能把它們表達出來。」

  他用低低的聲音反復又反復地說: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安妮。」

  朱利奧跳著回來,沒有找到在它追過去時自殺了的鵪鶉。一直跟著它的安耐特跑得氣喘噓噓地說:

  「我不行了。我得緊緊靠住您了,畫家先生!」

  在黑黝黝的樹叢下,她靠著奧利維埃那只閑著的手臂上往回走,他夾在她倆中間,大家都不再說話,和她們貼在一起使他沉浸在女性的氣氛裡。他沒有打算要看她們,因為她們正靠著他,只是閉上了眼睛好更清楚地感覺到她們。她們架著他,領他走;而他則徑直朝前,對她們倆一往情深,無分左右;他不知道左邊是誰,右邊是誰,誰是母親誰是女兒。他自甘沉溺於這種不自覺的滲透了文雅官能快感的混沌感覺之中。他甚至尋求在心裡把她們混在一起,不再在意識中把她們分開;他在這種混淆不清的蠱惑裡培育自己的情欲。如此相像的母女難道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而這個女兒之降臨人間難道不像是為了使他往日對母親的愛情重獲青春?

  當他走進宅邸重新張開眼睛時,他感到适才經歷的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經受的是一個男人能體味到的最奇特、最不可分析而且最完美的感情,沉醉于兩個女人播散出的同樣柔情之中。

  當他在燈光照耀下,發現自己處在她們正中時,說道:「啊!多美妙的黃昏!」

  安耐特嚷著說:

  「我一點也不想去睡,我,當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整夜去散步。」

  伯爵夫人看著擺鐘說:

  「啊!十一點半了。該睡了,孩子。」

  他們分開,回到各自的套房裡。只有那位不想上床的年輕姑娘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按日常的鐘點,當那個貼身女僕推開了防風窗和窗簾送來早茶時,看到她的女主人還睡眼惺忪,她對她說:

  「太太今天的臉色已經好些了。」

  伯爵夫人還不曾看過自己,也知道這是實話。她心情輕鬆,不再覺得心跳,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在她脈管裡的血液已不像昨天流得那樣快,又熱又發燒,弄得她全身到處緊張不安,而是到處散佈暖和舒適的感覺和幸福的信心。

  等到僕人一出去,她就到鏡子裡去看自己。她有點兒吃驚,因為她自我感覺十分好,懷了看到自己一夜之間年輕幾歲的期望。後來她明白這種希望太孩子氣了,在再次觀察了自己以後,她退一步承認自己只是比起昨天來氣色清明了一些,眼神不那樣疲乏,嘴唇紅了一點。雖然她心裡比較舒暢滿意,可是也不禁傷心,於是笑笑想道:「是的,再過幾天我會全好了。我曾遭受的不幸太重,不能這樣快就好。」

  可是她久久地又久久地坐在她的梳粧檯前。在一面刻花玻璃的鏡子前面的花邊細臺布上優雅別致地排列著她那些講究的象牙把小用具,把上刻著上面有一頂皇冠的花體姓氏字頭。這些東西放在那兒不計其數,漂亮、各式各樣、各有不同巧妙難言的作用。有的是鋼的,精美鋒利,奇形怪狀像外科醫生為治小兒傷口用的;另外一些有的是圓的,軟的,羽毛的、絨的、說不出名字的獸皮的,用來在細膩的皮膚上撲香粉,敷香脂或者酒香液。

  她用靈巧的手指久久地搬弄著這些小玩意兒,讓它們用比接吻還輕柔的接觸,從嘴唇一直到兩頰上來回移動,修正找到的不勻稱的色調,加強眼睛的線條,修整眉毛。等到她下樓時,她已經大致有握,認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不會過於不利。

  她問在前廳遇到的僕人說:「貝爾坦先生在哪兒?」

  僕人回答道:

  「貝爾坦先生在果園裡,正在和小姐打草地網球。」

  她聽到他們在遠處嚷嚷分數。

  一聲接著一聲,一個是畫家宏亮的嗓子,一個是年輕女孩子的清脆嗓子在數:十五,三十,四十,加賽,兩分,再加賽,一局。

  平整了一方地作草地網球場的果園,是一大片正方形種著蘋果的草地;圍在牧場、菜園和屬￿宅邸的莊園中間。三面圍著它的斜坡,像是有塹壕的營地的防護設施。滑坡上成條形地種上了花,各種各樣都有,有草花,也有名貴的花,大批的月季、石竹、天芥菜,吊鐘海棠、木犀草,還有許多別的品種。照貝爾坦的說法:它們使空氣中帶上蜜香的味道。圓形草頂的蜂巢沿著菜園周圍成行的果樹排列,蜜蜂將盛開鮮花的田園覆蓋上一層金黃色的嗡嗡響著的翼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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